遺物
【文：見樹】
今天氣溫驟降，五月的氣溫有點像初秋。桂枝像往常一樣，穿上運動衣攜著布袋走到街上。走過兩條馬路便是市政公園，剛退休的她每天早上都在公園打太極。
突然一下急剎車聲，桂枝倒在地上，在馬路的中心。桂枝眼前一黑，未己，醒來，努力爬了起來。回頭看，見自己伏在血泊中，前面橫放了一輛貨車，布袋裏的錢包鎖匙散落一地。再看，不遠處還有兩個人橫躺在路旁。桂枝大驚。究竟是什麼一回事？桂枝見途人圍觀，她慌忙追問。沒有人留意桂枝，沒有人答應。大家都在議論紛紛，有人焦急召白車。
桂枝乾著急，但見遠處來了一個白衣人。白衣人身輕如煙，向桂枝點了一下頭，然後自我介紹。「我是今天來執行任務的陰間使者，準備帶你渡過奈何橋的。」桂枝好像沒有聽明白衣使者所說的，但也不由自主的哭起來「你說什麼我聽不明白。」
白衣使者沒好氣。「你還不明白自己已經死了。你不相信的話看看自己的雙腿。」
桂枝低頭一看，果然自己懸在半空，雙腿沒有著地。突如其來的一剎那，桂枝有點不知所措，對白衣使者所說的顯得難以置信，喃喃自語地說：「死了嗎！死了嗎！」。正在沮喪的時候，桂枝猛然記起一件事，害怕起來，便懇求白衣使者。
「麻煩你，你等我一小時，我回家辦一點事後，我就跟你走。」
白衣使者嘿嘿地笑，說道：「你想毀滅證據嗎？沒用的，你生前所作所為我們都紀錄在案，我手上已經有你的 file。」桂枝當然也聽過閻羅王有這樣的一本生死冊，記錄善德和愚行。如今得到白衣使者證實，倍感恐怖。為何無論人間和地府都有監聽監視的舉措？
桂枝無暇細想，總之未到陰間之前能夠做多少就多少，心想，每個人都有不讓別人知道的過去。於是使出平日購物講價的一股勁。「我不是怕你知道什麼，只是不想我的死為家人帶來傷痛之餘，還讓他們為我的過去受到傷害。你今天可忙呢！還有兩、三個死者要處理，我應承你我會盡快回來，保證在一小時內。」
白衣使者見桂枝態度堅決，而今天的確是有點忙，於是便讓桂枝走開一會。
整理遺物的心情，原來不像搬家般執拾。遺物整理，是一場告別。
桂枝回到家。家裏空無一人。丈夫前年已過身。大女已婚，搬出已久，但每天都會抽空打電話回娘家問候。二女未婚，但與男友同居兩年多。二女事業心重，工作忙，甚少回家。小弟今年讀大四，大部份時間留在大學宿舍，攪什麼學會，周末才回家。過去的一年連周末也不回家，回家時總是悶聲不響，若有所思。
桂枝是個能幹的雙職婦女，擅長家居整理，家中無太多多餘雜物，衣物有條不紊地安放在衣櫃內。打開長身櫃，左邊掛著幾件 Marc Jacobs 和 Brooks Brothers 呢絨套裝，和在一件法國老佛爺買的大衣，是她當中學老師時穿著過的。想到如今當老師的，要受盡淒風冷雨，不禁打了個寒顫。衣櫃下端還有 Burberry、Gucci 和 Dior 等名牌手袋，那些名牌衣物大多數是以往暑假一家人外出旅遊時大女買來送給她的。唉！已經因疫情不能外遊超過一年多了。藏在衣櫃裏的是過去生活無憂、事業有成、家人關係融洽的印記。如今要告別過去，走進黑暗世界，有點不捨之餘，還感到莫名的不安。再看床頭的抽屜，裏面有幾隻鑽戒、一個翡翠玉嘴、一隻勞力士和一隻卡地亞錶。桂枝記起自己曾有一段日子過得不暢快，與丈夫冷戰時報復式購入這些貴重飾物。桂枝心細如塵，早就交帶過在她過身後將首飾及手錶如何分配，以免出現不必要的爭抝。
不過，桂枝這趟回來的目的，並非為身外物，而是床底收藏的秘密。床下有兩個「嘉頓威化餅」的鐵罐，罐面有點鏽漬。桂枝打開其中一個看，香氣撲鼻而來。有一張手寫的白紙寫上「1975」，是她多年的珍藏的陳皮。不是這個，是另一個罐。
另一個鐵罐打開了，有兩封手寫的信，一張黑白照和一條銀鍊。桂枝先打開帶黃點的信件，翻看裏面是一首情詩。下款寫著「愛你的，海天。」桂枝心想，這個名字有點陌生啊！畢竟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桂枝拿起黑白照瞄了一下，背景是兩人坐在海灣的石上。男的雖不算英俊，但有點英氣。女的束了兩條牛角辮，有點像學生的模樣。看來男的比女的大十年八年。桂枝知道時間緊迫，快快打開另一封信細讀。
「親愛的小樹，我要告知你一個你或許不想知道的秘密。你的爸不是你親生的，而是一個叫吳海天的人，是我中學的老師。我跟你爸結婚前已經跟姓吳的有了你。但我沒法跟他結婚，因為他當時是已婚的。知道我懷了你，他要求我打掉你，我不肯，自始我們便沒有聯絡。我跟你的爸其實自小青梅竹馬，他很喜歡我，也不介意你不是親生的，視你如己出。多年來，我還不能決定應否讓你知道事實，我怕看到你傷心難過的表情，也怕這個秘密會為我家帶來無法估計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想到萬一，萬一你想知真相、想見親生父，而我死了，這件事就與我的骨灰一樣，化作輕煙消失於人間。於定決定留下這封信，隨後的事，就由你自己決定。抱歉！愛你的媽媽」
重讀自己寫的信，桂枝仍然掙扎著。小樹是大女，三姊弟中是最孝順的一個，她婚後生活富足，與丈夫和諧共處，是典型的中產 Dinky。而桂枝在子女心目中是一個模範母親。小樹是否有知道真相的必要？知道真相後小樹肯定會受到打擊。這對她來說真的好嗎？再者，桂枝也犯不著破壞她在子女心目中好女人的形象。心想，不如現在就撕掉信件、相片，毀掉在鐵罐內的所有。
正想動手，赫然見白衣使者挨在衣櫃旁飄盪著，臉上有點不耐煩。
「我要告訴你，你可以告別自己的過去，但不可以改寫歷史。就算你毀滅了這一切，歷史仍然存在。過去的有其存在意義，就讓你的後人自己去領悟去詮釋吧！要知的總會知道，這是他們生命中需要學習的一課。害怕也沒用！時候不早了，快快跟我走。」
桂枝很猶豫，仍然不肯跟著走。掙扎之間，桂枝被自己的叫喊聲吵醒。原來，是夢一場。
桂枝當下立刻翻過身來，打開床下的鐵罐再看一遍。
作者簡介：退休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