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的君子 — 敬悼余英時先生
今天收到余英時先生逝世的消息, 心情沉重。 余先生是中國史學的巨人, 跟他的老師錢穆一樣,以學術為生活,每天在案頭讀書寫字, 直至人生最後一段路。
有一次我問他, 寫作痛不痛苦。 他說他不會視寫作為享受或受苦, 而是一種工作。 每天工作, 不分晝夜,不會帶着很多情緒。
他談到自己的時候, 即使牽涉到自己的疾病或屈辱,永遠輕描淡寫, 好像不值一提。2019年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 冒昧問有關70年代初他當新亞院長時,因中大書院合併一事而被他老師唐君毅的弟子寫大字報攻擊一事, 他只跟我輕輕的講述事情的原委, 沒有半點委屈或責備他人的語氣。 雖然唐君毅對他有意見, 但在2009年,當中文大學哲學系要為唐君毅建紀念銅像, 邀請余英時寫銅像銘時, 他一口答應。 余太太告訴我,那時中大沒有人知道, 余先生其實患上癌症, 正在醫院治療。 余先生沒有向當局講述自己的情況, 反而在病床上勉力寫像銘, 以免延誤中大的典禮。 我想這就是余先生對老師最大的敬意吧。
余先生和夫人陳淑平女士對後輩亦愛護有加。有一次,余先生特別囑咐我,嘗試為大陸一位出色的後學在香港尋找教席, 可惜我無功而回。 另一次,當好友陳健民坐牢時, 我請先生寫一些鼓勵他的說話, 他一口答應, 幾天後用毛筆寫了一段感人的文字, 讓我寄回香港。
最令我感動的, 是2020年5月我從普林斯頓回到動盪的香港後, 余太太兩次長途電話來電, 關心我的情況,余先生也親自囑咐我萬事小心。 今年初, 我到台灣中研院訪問,余太太在我不知情下, 特別請余先生的高足們關照我一下。 余先生、夫人竟然如此關心我這個晚年才認識的後輩, 我心裏感到無比的溫暖。
在余先生、夫人身上, 我見到糅合了中西文化最佳一面的一個典範。 一方面平等待人, 尊重每個人的自由選擇,從不為自己建立門戶; 另一方面又展示出一種不到處張揚的尊師重道、 提攜後輩的古代精神。
孔子說, 「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 我想,他們就是現代的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