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英時給香港人的忠告
八月一日,九十一歲的著名史學家、普林斯頓大學榮譽講座教授余英時在睡夢中離世。大眾也許不太認識余教授,但他著作等身,已出版五十九部中英著作,論文達四百多篇,是當世最具影響力的華裔歷史學家,更是中共多年來最想統戰的對象。
然而正如我日前引用的《呂氏春秋》所言,什麼樣的君主就有什麼樣的臣民。覆巢毀卵,鳳凰不至,乾澤涸漁,龜龍不來,以余教授的品格學問,又怎可能受中共驅遣?
余英時認為自五四以來,中國過了百年仍搞不好民主,原因之一是中國菁英文化的消亡。余教授很有資格講這句話,因為他本人正是末代菁英的最後一個代言人。以我所知,老一輩的學術泰斗,無不對他讚不絕口。
連甚少稱許其他學者的錢鍾書,一九八〇年也在信中私下跟宋淇說:「余君英時之中國學問,博而兼雅,去年所晤海外學人,當推魁首,國內亦無倫比,頗有書札往來。」錢先生的意思,等於說研究「中國學問」的後輩學人之中,當推余英時為天下第一。
我對文學的興趣濃於歷史,所以第一本看的余英時著作,也是文學研究,叫《紅樓夢的兩個世界》,書名取自內裏一篇長文。那篇〈紅樓夢的兩個世界〉,「紅迷」張愛玲一看就非常佩服,更向宋淇索取余英時地址,要把自己的《紅樓夢魘》寄一本給他。這樣友善熱情的舉動,在孤高的「祖師奶奶」而言實在罕有,可見余英時的魅力。
今天回想起來,〈紅樓夢的兩個世界〉雖然講的是紅樓夢,卻總讓我想起香港(余教授應該也沒想過)。文章開宗明義說:「曹雪芹在《紅樓夢》裏創造了兩個鮮明而對比的世界。」余分別喚作「烏托邦的世界」和「現實的世界」,亦即大觀園內和大觀園外的世界。兩個世界一清一濁,一真一假,是貫穿整部小說的母題。這主題由宋淇第一個闡明,余英時則發揚光大,兩人實有卓見。
但我為什麼想起香港呢?且看余英時的結語:「這個理想世界自始就和現實世界是分不開的:大觀園的乾淨本來就建築在會芳園的骯髒基礎之上。並且在大觀園的整個發展和破敗的過程之中,它也無時不在承受着園外一切骯髒力量的衝擊。乾淨既從骯髒而來,最後又無可奈何地要回到骯髒去。在我看來,這是《紅樓夢》的悲劇的中心意義,也是曹雪芹所見到的人間世的最大的悲劇!」
大觀園和香港的「連結」,相信不太難看到吧?依照曹雪芹的洞見,大觀園一開始就注定是個悲劇。園內的人該如何自處?曹雪芹並沒給予答案。2018年,《壹週刊》記者冼麗婷到普林斯頓專訪余教授,問他港人自處之道,余教授的答案是:
「你要有人文修養,你才能抵抗共產黨。你不能靠暴力,你以暴制暴不夠他來,他有軍隊你怎麼辦?用槍你不就完了嘛?我認為任何政權,再強大也不能永遠專制到底,像他現在想做這個情況,所以他遲早會出問題。」
人文素養為什麼可以抗共呢?我的想法是:所謂人文素養,不外乎健全的知識、完整的人格、清晰的腦筋,以及一點點行義的勇氣;能保此四者,養其正氣,自不會輕易被世界改變。只有不被世界改變的人,最終才有機會改變世界。
或更直接地說:人文素養的作用,就是讓你在「鬥長命」的歲月中,活出一個比匪類更美好、比惡人更長壽的人生。余先生已經用他的生命示範了一次,你看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