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撐港隊 ‧ 專訪】攀石少年與奧運的距離 矢志向上爬 香港卻不願給他一面牆
電視畫面上,選手的修長身影,就如凌空懸於半空。只見他僅以右手兩根手指,抓緊牆上的石頭,一發力,雙腿微曲後一蹬,整個人騰飛起來,如展翅般上躍,瞬息間便抓住了最高點的那顆石頭。現場觀眾的歡呼聲,頓時蓋過旁述員的聲音。首面男子運動攀登金牌,誕生於東京奧運的倒數第四天。
但這個賽場上,沒有香港人的身影。
香港運動攀登運動員,距離奧運有多遠?或者這樣問,窒礙他們前往東京的,是甚麼?
「我們香港隊沒有任何一個屬於自己的訓練區域」、「(政府的攀登高牆)與世界所謂的比賽標準,其實都相差得有點遠。」香港運動攀登代表隊林曦揚(羊仔)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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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歲的羊仔 ,人生有一半時間,都在「石牆」度過。
東京奧運首次新增運動攀登「全能賽」
所有選手均須出戰以下三項項目:
速度賽|兩名選手鬥快攀爬同一樣的路線
抱石|單項難度最高,考驗爆發力、技術和平衡
難度賽|15 米扣繩往上攀升,考驗策略、力量和耐力
在美孚一個私人抱石場,一個周四的下午,未屆放工時間,場內已人頭湧湧。有攀石新手正吃力地抓緊石頭,也有熟練的玩家,只花不消十多秒,便從容地完成路線,隨即瀟洒地一躍而下。
抱石近年成為熱門活動,玩家不需繫繩,在最高六米的石牆上,沿指定路線攀爬,雙手皆碰到「終點石」,便算完成路線。在半空自在攀爬的快感,吸引了大量玩家。
被逼自己「定線」自己練
場館另一邊,羊仔正為一幅空牆重新設計路線。地墊上鋪滿色彩、大小不一的石頭,羊仔嫻熟地揀選石頭,然後架起木梯,在石牆前轉來轉去,把大大小小的石頭鑽上去,名符其實是一名「高空工作」的工人。
他如數家珍地盤點,「這款比賽石頭,由歐洲、亞洲或者美國訂購,通常一、二千元⋯但相比起(政府場)其他小一點的石頭,一兩千元已經有接近二十顆。」
香港不少抱石場的路線,都由一眾港隊成員都參與「定線」——即是設計攀爬的路線,再裝上石頭,並定下等級。定線的工作為他們帶來收入,但諷刺地,亦是港隊在訓練上難以突破的原因之一。
羊仔說,不少國家的攀石隊都會有專門的定線員,但港隊只能「自己定線自己練」,「其實你定出來的路線,因為會自己去試,以及你知道是自己能力範圍內,最多是稍為接近極限的動作,到最後都是你構想出來⋯那條線路,很難去讓自己做一個訓練。」
以往港隊會每年安排海外訓練,讓成員出國,拜訪其他高水平的攀石場,攀爬由當地國家定線員設計的比賽路線,加強鍛練。但疫情下,成員只能在不同的本地攀石場遊走。
只有最頂尖的,才能被港府看見
2008 年,一臉稚嫩的羊仔,受家人鼓勵下首次踏入攀石場,參加過幾個短期班後,開始對攀石萌生興趣,其後加入青苗運動攀登培訓計劃,18 歲已成為港隊全職運動員。
在香港,做運動員好難,眾人皆知。5 年前,羊仔因為生活,決定轉為兼職運動員。但他仍希望繼續攀爬,每個月 30 天,他走遍不同場地,日復日地「定線」和擔任教練,就是為了繼續追逐自己的攀石夢。
「羊仔是一個進步得好快,頭腦轉得好快的運動員。」與他相識十多年的港隊隊友歐智鋒,對他讚譽有加。
羊仔曾數度代表香港出戰全國錦標賽、亞洲錦標賽、亞洲盃和全運會等高水平賽事,成績也不俗。然而在香港精英運動員的制度下,運動員必須在這些比賽中「非常優秀」,才能獲體院每月資助。
在香港的制度,即使他是優秀運動員,成績不俗…但「不俗」,並不足夠得到讓他全心操練的支援。
說到這兒,他的臉上首次露出苦澀的笑容,「全部都只差幾名,差一兩名、一兩名的成績,就因為差一兩名無法取得資助,所以要靠自己支撐我的日常生活。」
曾經有段時間,當時仍不足二十歲的羊仔,日間完成數小時高強度訓練課後,到凌晨時分,同齡的少年倒頭大睡時,他走到機場默默地抹玻璃天花。亦曾在骯髒雜亂的餐廳,耐著臭味清潔,甚至在寂靜無聲的街道上,獨自為廣告燈箱替換廣告紙。
為了繼續「向上爬」,能做的工作,他都咬緊牙關通通接下來。
一直向上爬的少年,還能繼續嗎?
羊仔也說得坦白,即使能讓他打入今屆奧運,也難以取得好成績。今屆奧運的賽制是「混合賽」,即是把「抱石」、「速度賽」和「難度賽」三個項目整合計算。羊仔說,香港的運動員大多以「抱石」為主項,除了因為三個項目的技術要求有所不同外,另一原因,是在香港根本找不到合適的攀石高牆。
人人練抱石 也是為勢所逼
在調景嶺體育館場外,12 米高的攀登高牆,牆身嵌上整齊有序的小石頭,最後幾米的路段,牆身向上傾斜,這是全港 14 面由政府興建的運動攀登高牆之一。不少市民會用這些公共設施來接觸攀石,但羊仔坦言,「那些攀石牆對我來,只是用作推廣運動,其實對運動員沒有任何真正幫助。」
他解釋,不論高度、斜度、以至石頭的質量,政府的攀登高牆與世界級的比賽標準,相距甚遠。
「(政府石頭)尺寸偏向小,大部份都是一個手掌內,動作的變化就會相對細小一點,還有石頭的開口位亦會較易讓人握著。」他解釋,為迎合一般市民的攀爬程度,這類型比賽專用的石頭,在香港的攀登高牆絕無僅有。
他也提到,羊仔續說,加上政府場地的攀爬路線一成不變,亦欠缺具水準的定線員設計路線,港隊成員寧可願付更昂貴的費用,也要走到私人抱石場訓練,「所以我們很多運動員都會直接練抱石單項為一個主項,而避免浪費時間去練習一個他們未得練得好的項目。」
「(運動員)只能夠選擇抱石,可能有些人很喜歡難度賽,但奈何他有這個能力,甚至都好有興趣,但香港暫時,私人(場地)和政府(場地),都未能提供資源做一個好的練習。」
運動當然講求意志,但有些限制,並不是憑意志便能衝破。現實世界,始終不是日本少年漫畫。
「有些運動員未必可以全力投入到訓練,因為(面對)生活上的問題,或者金錢方面嘅問題,(導致)他平時訓練未必可以全力投入,那麼他又有沒有可能獲得獎牌呢?」即使羊仔多樂觀,也忍不住質疑。
對於還可以肩負運動員的身份,在石牆之間飛騰多久,羊仔說,沒有太大信心為自己設下很長的限期。但他肯定地說,即使不再是運動員,將來仍然會以教練、定線員或其他身份,繼續享受向上爬的快樂。
後記
今屆奧運,香港運動員一次又一次創下佳績,不論勇奪獎牌,還是突破個人最佳成績。
奧運熱潮令全城港人「焫焫焫著」,並再度(久違地)關注運動員的薪酬、精運動員制度等問題;同一時間,繼早年單車館落成後,新的劍擊館亦即將動工。
記者追問羊仔,對於攀石港隊來說,這些「碰不到的資助」會否不公平?
「無辦法,你都一定要拎到獎牌,政府先會留意到你,有成百幾個運動⋯自己比賽咗十幾年都知呢個道理。」他淡然且無奈答。
未能力爭獎牌、暫時未有機會踏足這個國際舞台的運動員,又是否不應備受關注、獲得支援呢?
致所有一直還在堅持的運動員。
記者|陳欣其
攝影|Matthew Mak, Fred Cheu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