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話 — 殺出個黃昏
【文: 陳丁】
「殺出個黃昏」, 我們這些七十上下的老香港, 土生土養, 對之應有特別的感觸。
電影最撩心的一幕, 恐怕是馮寶寶演的「蔡鳳」在歌廳唱起葉 Deanie 的歌:「倦」。 鏡頭一轉, 只見台下謝賢抬起一張冷面, 和唱了一句:
夜, 可知我累?
就只此一句, 忽焉而來,大家的心頭都給衝撞了一下。我們這幫七十老人,一同走過五十年代的艱難, 拼鬥於六十年代的半晴半雨,又一同走過七八十年代的風花雪月,眼見於如今一切面目全非,恍如隔世,誰不感到倏然老累了?
電影明擺是荒謬鬧劇: 一個殺手集團 ( 馮, 謝, 外加林雪),年過花甲,竟又重出江湖, 開發另一專業 — 「代客自殺」, 專為年老厭世者「服其勞」, 雅稱「耆英天使」, 竟也生意滔滔。
編劇何靜怡,離開「登六」應有一大段距離,對於「老」為何物,只能作樣板化的想像, 但絕不妨礙電影討老喜。正如年過八十的名作家 Katharine Whitehorn 所說, 「我們這類老物,想什麼要什麼,和其他的年紀,豈有兩樣?只是想之與得之之間, 鴻溝越扯越大。」換句話說, 老與非老,除了 「有心無力」深層化一項, 其實也相差無幾。此正正乃是悲劇所在。莎翁有言: 「欲望比能力更長壽,人生豈不奇怪? 」( 《亨利四世》)
就以人情為例, 古人說:「聖人忘情」, 但無論哪個年齡層, 幾人做得「聖人」?老了, 百事俱廢,似乎更在意於人情,亦更難握得住人情。 馮寶寶寄託於兒孫親情, 兒子卻看凖她手上的樓房物業。 林雪搞黃昏戀,鍾情於妓女顏子菲, 最難過的是兩節對白:
林:我想你做我老婆。
顏:我做你生意咪仲好!
林:我想照顧你下半世。
顏:你係咪掉轉左黎講?
好一個情義暖男, 要若時光倒流,行年再來個三十,天下有哪個蠢妓會放過? 時不我與,心餘而力乏,這才是老的悲劇。 無論好心惡意, 人人都意識著你什麼時候, 兩腿悄然一伸。
完場前的幕後花絮, 有個鏡頭把戲幻與人生混成了一片, 就是馮寶寶在錄音室唱 「倦」, 竟泣不成聲, 連冷面謝老四也一揩英雄淚。兩個風華過的老男女, 豈無身世之感?
我們這輩說得上是與馮童星一同長大。 都看過她七歲稚齡拍的 《夜光杯》。 就算沒進戲院看過, 也可能在收音機迷痴痴聽過她的《電影播音小說》。羡慕過她年紀小小竟已叱吒風雲,長出一副聰明伶俐的樣相。 我們一同青春過,又難過於她被父賣身, 進過精神病院。後來同步中年,哀樂榮悴,留意過她婚姻一敗再敗,她的瘋言瘋語,她的車禍,她的病, … 磕磕撞撞大半生就老去。 誰能不「倦」?
謝賢已是八十後。 我的一位大學老師是個老同志, 辦公桌的玻璃屏下放了一張他的小照, 據說是 「英爽過人」。謝賢一生走運,生於富貴,無心向學,憑一張俊臉,在電影業翻騰了六十年,依然有叫座力, 拍片多,片酬高, 流連酒色,脂粉日月,卻從無窮愁潦倒之累。兩度婚姻,豪絕全城,聲價一時無兩,卻又統統失敗收場。年過七十,竟有二十出頭的美人相守十二年。 滾蕩一生, 到了八十高齡, 最後還是落了單,又是另一番疲累。他說過:沒人愛比死更慘。到底是情性中人,他抿的英雄淚, 恐怕是有點真情實感的。
活得很累,悲中透喜,這恐怕就是我們大部分人的「老去」。 林家棟這個戲,讓老人舒舒懷, 在白日夢裡胡鬧一下。 這本來就是電影不能少的好處。
作者簡介:退休大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