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余英時先生(之二)
儘管余先生從來不聲張、炫耀,但從親友、學生的證言,幾乎可以確定他具有特殊的 graphic memory 能力。對於他讀過的書,能夠一頁一頁印在記憶中,清楚確切地存放著。
余先生在美國教學做研究,卻很少寫英文著作;他一輩子待在學院裡,更奇怪的,他也很少寫正式格式的學術論文,發表在專業期刊上。余先生絕大多數的文章都沒有腳註,不會看到他在文章後面附上幾十個、上百個標明引文出處的注釋。他的文章有很多引文,常常引用令人為之一驚、意想不到的史料,然而他一般都是在行文中順手就將史料書名出處記上,看起來非常老式老派,像是這套西方腳註格式通行前的文人寫法。
細究其原因,實在是因為余先生寫這種學術性極高的文章時,手上沒有、也不需要放一堆卡片或相關書籍。大部分時候他都憑藉記憶,就連引文都直接從心中落筆立就,寫過去了,如果不是有十足把握,才回頭找書查書。所以他知道引文從哪裡來,但他不會有頁碼可以放在注釋裡,顯然他也不耐煩所有的出處都要費時再去找頁碼,就形成了這種寫作的風格。
如此驚人的記憶力對一般人來說簡直匪夷所思,卻是余先生知識學問的基礎,同時決定了他寫學術著作的幾個大綱大領。首先因為不需先做卡片先擬定嚴格詳密的論文計畫,余先生的文章中有著一般學術論文不會有的即興、意外性質。他的許多著作,從《方以智晚節考》、《紅樓夢的兩個世界》到《朱熹的歷史世界》都是不期然的產物。
最有名、也最誇張的是《朱熹的歷史世界》這本書。原先是「德富文教基金會」要出版標點本的《朱子文集》,向余先生邀稿,請他寫一篇介紹性質的序文,然而他開筆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從《文集》的引言擴張成為對《文集》內容的歷史性解讀,進一步變成了將朱熹放進南宋士大夫共同的政治文化環境中,來探索其人其作,又再擴張將北宋士人在政治和學術間的思想關係也放進來了,變成了「論宋代士大夫的政治文化」,而作品的規模也從原本應該只有幾千字,暴漲為必須分裝為兩大冊出版的超過六十萬字!
在這之前,余先生並未以研究宋代聞名,甚至我們檢索他的著作,他根本沒發表過任何特別針對宋代的論文、書籍!而從 1999 年秋天開始寫「序文」到擴充成為擲地有聲的三十萬字「上篇」,中間只經過了不到一年,還趕得及在朱熹誕辰八百周年的 2000 年完成。再續寫另外三十萬字的「下篇」,也只再多花了一年半的時間,在 2002 年夏天竣工。
這一來顯示關於宋代歷史,余先生素有積累,更重要的,顯示了他根本不需要,因為根本沒有時間翻查龐大史料,光是朱熹的《語錄》、《語類》、《文集》就已經是汗牛充棟等級的了,更何況他所運用的史料涵蓋了兩宋的各式書籍,這驗證了他主要以記憶而非書頁掌控史料得以快速進行書寫的事實,同時也說明了,正就是因為在腦中積累了那麼多材料,隨時可以旁徵博引,使得余先生的著作不需要計畫,也無法被計畫規範拘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