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之所存 —《姿三四郎》
【文:浪客】
或許與菲林成本有關,四十年代的電影時長較短,但黑澤明依然透過近詩的敘事,將柔道精神陳列於熒幕上,繼而穿越數十載,影響杜琪峯拍成《柔道龍虎榜》,將柔道的堅忍精神灌注於當時經歷沙士,處於低潮的香港。而今天面臨著更崩壞的情節,我們或許也需要這種能量。
不過要看懂《柔道龍虎榜》,或者先要理解《姿三四郎》裡的「道」。
道之為「道」,全因道器有别。
《易.繫辭》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 道器之別,是股超越形態的能量,存乎對真理,修為之追求。黑澤明透過類近儀式的打鬥,與角色對道的踐行,為我們照亮通往生命之道的門徑。
「柔道是一種危險的東西。」
暗室內一燈如豆,門馬問正在飲酒的眾人,而門馬黨眾給出了他們對柔道的理解,於他們眼中,柔道不過是一種「器」,一種自保或殺人之器,在旁的姿三四郎一臉茫然。
鏡頭一轉,一乘馬車自東穿越大街,來到碼頭旁邊,廂中正是門馬黨要挑戰的矢野。一下車,高手氣度展現身形之間。黑澤明在片中愛用不同符號物作出間接言說,有關矢野對柔道的尊敬,黑澤明巧妙地利用了兩派人腳下木屐的「在」與「不在」予以表述,而矢野下車時,正是沒有穿著木屐,在矢野心中,道場從來與實體無關,心之所存,就是道場所在,而赤腳就是修道者對道的尊敬。相反,門馬黨人的木屐,手持武器的怯懦,與伏擊時以眾敵寡的不武,皆作為對「道」的不敬。輕柔身法之間,矢野以柔制剛,眾人一一落水,短短數個鏡頭,道器之高下已然點出。而三四郎亦為真正的柔道感到拜服。
從此,他脫下了木屐。表面因為人力車無法存放木屐,但在符號世界裡,木屐從「在」到「不在」,預表著悟道之始。
脫下的木屐並沒被鏡頭遺棄,木屐自三四郎身上脫出,成了顯示時間流動的道具。受盡風流雨打,在水流與人流間飄泊,木屐的逐漸磨蝕代表著三四郎在技藝上的領受。物與人的關係並未完全斬斷,以符號代替直接敘事的方式,亦迴避了對訓練場景的無謂著墨,因此,黑澤明隨後亦一直專注在道的談論上。
轉眼,三四郎以柔術惹事生非,被矢野訓斥,言說間矢野向三四郎道出柔道的真義:
「柔道是處世的方式。」
處世之法,一如對峙與戰鬥的心理活動,柔道就是透過這種洗練,鍛煉習技者的心志,以求達到堅韌、柔軟、平靜的心境。然而,當時的三四郎尚未明白,或者說,言不盡意,只能依靠修煉者的體證。於是,三四郎高喊著「我能為師父去死」,便跳進蓮花塘中。而他在池中遇上蓮花初開,開花的響聲在無聲的夜裡顯得格外清脆,他完成了他對道的第一次頓悟。
此處蓮花指向的,或許是生命。當三四郎急著以死證明自己的勇氣與能耐時,蓮花教導了他如何在和諧裡生存,我想,當時矢野先生的訓示必定在他心裡響起,「柔道是種處世之道」,真理之體現,從來不是在於爭鬥的螺旋中。所以三四郎先前口中的「死」,根本與道無關。因為修煉,對戰的意義是讓你學會如何生存。
亦因此,蓮花的獨放又可以是一種與外界隔絕的象徵。花在晚上盛開,沒有多餘的喧嘩,一如道的存在與他人無關,只能向心不斷的挖掘尋喚。
與木屐一樣,蓮花的出現不止一次。在與檜桓 — 故事裡的終極敵手(應該是 antagonist,而不是 villain)對戰前,黑澤明賦予檜桓一個點煙灰的鏡頭,此時裝載煙灰的並不是煙灰盎,而是蓮花。對待蓮花的方式成為人格的分野,檜桓對生命的輕視,令他無法觸及「道」的世界,柔術於他,不過是一種證明自己的武術,因此才要四出挑戰柔道好手。相反,三四郎在後來擊殺門馬,及與愛人父親對決的過程裡,悟出了柔道之道,在於傾注全力,不為愛憎所動地戰鬥,以及謙卑沉潛地生活。
直至最終一戰,山崗上強風不止,恰如一首綿密的遠古戰歌。檜桓約戰的地點是片名叫右京的大草原。黑澤明為這場對決,給出了大量風景的鏡頭,浮雲在黑白片裡成為流竄的影,廣渺草原上,二人站立渺小如螻蟻,宏闊的空間對應生命之渺小,彷彿是道對人類生命的凝視,而人不過被全在的道包圍。結局顯而易見,了悟的姿三四郎擊敗了極欲證明自己的檜桓,不過更重要的是,三四郎被檜桓打入絕境時,他看見的,依然是蓮花的影子,會心一笑令檜桓分心,才有反擊的機會。一個鏡頭,彷彿印證他參破生死之道,朝聞道,夕死可矣,所以無懼生死。
在我看來,如果電影是言說的器具的話,黑澤明透過日本武術通往的方向,也許是反武俠的。因為傳統武俠作品的武力往往為了某種崇高意義而存在,如復仇、任俠與家國。其外顯為個人恩仇與國族意識。不過,黑澤明的作品明顯沒有意識形態的影子,亦不希望將武術落到工具層面上,相反,他極力表現的,是一種向心的生命追求。擊殺門馬,與心愛女子的父親,柔道大師村井的對決,以及最後與檜桓的生死一戰,每一次戰鬥,主角對柔道的了解便更深一層,由一個識少少柔道就惹事生非的初心者,成為一個擁有不動之心的高手。
所以,武術電影需要流血嗎?需要家仇國恨嗎?或者不必。輕柔的敘事,體現出向心的生命探索,使我們順著電影,一同體證道之所存。
承接《姿三四郎》的生死一戰,大草原在現代城市再現。
開場,從鋪蓋著暗藍的城市遠景出發,背後一直伴隨著《姿三四郎》主題曲,推移到城市一隅的荒廢草原,草原內一對父子,父親練習柔道,兒子歌唱。接續城市內某個街角,父子正勤勉地派發傳單,但似乎無人理會。再而是父子在道館裡對食的場面。陽光金黃燦亮,直射在道館的傢俱和名牌上,高對比的畫面,長年空置的學生名牌,暗示著道館空無一人,使二人沉默對食更顯寂寥。
以上正是《柔道龍虎榜》的第一幕。杜氏電影的開場,一貫地 fascinating,《大事件》的一鏡到底,《黑社會》的麻雀館,有看過杜琪峯銀河時期的作品的朋友,應該清楚。這次,杜導透過非主角與非主線的視點帶入敘事。鋼鐵城市與寂靜草原,白天與黑夜的交切,透過時空順序的錯置,構成一個形似密閉的流程,晚上緊接著白天的活動,可以是某個夜晚緊接著某個白天,亦可以想像為無數同樣的夜晚,緊接著無數同樣的白天。一家頻臨死亡的道館,以及頻臨死亡的「道」本身,已然顯現。草原在第一幕的出現,代表著精氣神的延續。
上篇提到黑澤明在《姿》當中運用蓮花、木屐等作為符號,水泥造的山脈的巨大陰影下,光與黑暗、失明的對立,成為了故事意象的基調。古天樂飾演的司徒寶,是一名因為眼疾而放棄柔道的柔道高手,失敗的終局被預告,當下的存在只能進入虛無,所以司徒寶選擇賭錢,每晚飲到不省人事,躲藏在不見光的酒吧裡,在自我放逐裡腐爛。
隨後杜導透過光線交代關係,酒吧裡,兩道光束分別從小夢(應采兒)與 Tony(郭富城)頭上照射,昏暗的四圍使二人格外顯眼。而 Tony 對挑戰柔道高手的執著,與小夢身為天資有限,卻千方百計投身演藝界的執拗,亦確實驅散了失明為司徒寶帶來的虛無。
《柔》相比《姿》當中姿三四郎的成長故事,更似是失敗者的故事。司徒寶選擇自我放逐,Tony 希望證明自己,小夢只憑一股不太現實的執著。他們生命各自體現的,都是一股具時代性的精神。一如杜導在訪問裡提到,《柔道龍虎榜》是他最喜愛的作品,除了光暗對比的美學外,我想亦是面對時代的回答。
他自言,此部電影拍成的時間,是香港最低迷的時代。後沙士時代,百業蕭條,恐慌未除,對未來總是有一種難言的無望。「會唔會一直衰落去」「方向喺邊」,不僅是 03 年的香港人,或許這兩年的香港人亦在詢問著,然卻沒有迴響。
所以,司徒寶的存在恰如是那些經已預見墮落結局的人。被告知即將失明,並必須預備生活在沒有太陽的世界中。這也能解釋為何司徒寶在那場逃跑的夜戲裡,看見前方緊抱著錢狂奔,卻止不住錢散落半空的小夢,會露出久違的微笑。又或者那場三分鐘的短戲,司徒寶在酒吧被 Tony 打倒,於是逕自從酒吧走到街上,在深宵夜巷揮動著生疏的拳腳,一直走到從前練習的道場前(即開場父子所處的道館)。
道需要體證,如果對於喪志之前的司徒寶,柔道不過是一種武術,或者與師傅相連,是一樣令自己感到有所歸屬的物,重拾柔道的司徒寶,必然是理解到柔道奧義之所在,在於「撻低之後,起翻身,繼續打」,縱然體驗到宿命惡運的不可抗,但依然勇於選擇如何自處,一如勇敢追夢的小夢與 Tony。
劇末,司徒寶與兩年前的敵手上演終極一戰,同時亦迎向了失明的世界。事實上,兩年前的失約,預知的失明,宿命一戰,一切彷如命定,而杜琪峯的電影亦總透露著相似的宿命底色,但如果只關注「宿命」的存有,又彷彿無法觸及杜導希望探討的核心。一如為何《嚦咕嚦咕新年財》裡梁詠琪說「越爛的牌要越用心打」?或劉德華在《暗戰》裡,要費煞思量搞場大龍鳳?又為何為何明知會撻低,又要企翻起身?
也許「宿命」的宗教底色與不可抗,只是對了一半。杜導希望觀者悟得之道,是面對預知的挫敗依然選擇如何過活,詛咒命運的積極心境。一如《柔》裡的失明意象,「失明的事實無法改變,但失明的黑暗可能只是幻象」,司徒寶失明後,杜導賦予司徒寶一個面朝陽光的鏡頭,或許他目不能視,但他經已離開那座昏暗的酒吧,走進光中。
柔道精神與反武俠,反家仇國恨的主調,正好與《姿三四郎》,以及處世之道的形態形成互文。「所有文本必然具有另一文本的痕跡」,草原空間的連接,代表的是生命之道在城市的延續,而最後重置為「穿越幽閉」的能量,一切與柔術的工具性,及家國情懷無關,我們只需在不可抗力中,尋到自己的立身方式,一如《論語.微子》:「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儒家「以義安命」的痕跡又隱見其中。
過去半年很多事情發生,我亦一如司徒寶,佇留在幽閉的廣場之中無法脫逃。走堂,借酒消愁,去旅行,甚麼都試過,但那些都不是「道」存之處。道存於心,既然 what happened has happened,原諒自己,原諒過去,或許是唯一之法。同樣,身處亂世,心裡的寧靜與尊嚴,也許才是「道」棲居之處。
作者自我簡介:一個 culturally 四十歲的大學生。以文字為靴子,穿上它就開始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