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途
油甘子樹還在原處,可就是不一樣了。遠看還以為今年沒打果子。青青澀澀的細葉顯得格外疏落。那葉色,彷彿還在堅持著甚麼以跟這個殘忍不仁的秋天作對似的。透過葉叢的間隙,可見到滿山的荒落,以及那邊,山火的餘燼。
剛才還看到一輛消防車停在山下路邊。無人。一條在垃圾堆裡如蛇蜒伸的水喉兀自向陰影射水。
暫時沒有直升機在上空盤旋監視。鮮花沒有發出聲音。你希望有燭火的溫暖麼。我不知道。一如去年重陽一樣不知道。我摩挲著剛從低枝上摘下的一顆油甘子——
還是如許渾圓,自頂端如傘骨散而復聚的脈紋,還是一樣清晰;只是,個子明顯小了許多,且有一二瘢斑如尚未完全癒合的傷口。
但,還是很堅實。一種猶帶青澀的堅實。我知道。因我咬了一口。小小的,苦的,堅實。只是今年,良久,好像沒有怎樣回甘了。
望著山下的殘年急景,久久靜默的你,好像想站起來,以墓拱的背。
我知道,在山之外,在列車的金屬色和疏林揚起的塵色之外,有一種事物叫永遠。
但為甚麼,在半途,就被卡住了。
我記得你彎下來的背,在當年河邊的田壟上。以鋤,把田開出一道道淺溝,讓青青的蕃薯苗逐一於此躺靠,然後覆以泥土。種植,就是為了生長,收成。你沒有說出這些話。是的,你沒讀過書。你的文字散溢在河邊濕潤的空氣裡。勞動完了,你站起來。別看這苗無根,植在泥裡,根自會生出,然後成長。立在如格子簿的田裡,你沒有說出你的文字。但我卻看到平蕪自此拓寬,延展,以至於漠漠無邊的年月那頭……
然則如今田在哪裡,河在哪裡。
人呢。
我不知道。我一再看見你肩挑兩桶水從底下已然消失的河彎裡走上來,用涼涼的水往腳下一一澆注,默默地,往無有澆注,常存一種盼望。
我還記得你兩腿上漸漸暴現的筋脈,如根,墨青色,亦如葉脈擴散。
甚麼時候你的腳力卻在漸漸渙散呢。因為長年從泥土裡來的濕氣,從生活裡來的負重,還是因為,事物往往在半途就會被卡住,以時間之名,讓你從此不得再自由舒展。
以時間之名。時間,一直在掩飾著一些甚麼。
記得那年你腳力尚健,我們到過西湖邊的北高峰。原諒我,因為我的錯判,沒有選擇坐吊車登山。在山腰上,你坐下來歇息,問我離山頂還有多遠。我不敢說,只讓你多坐一會。不急,慢慢走,累了便坐下來,不礙事。你微笑,不知笑中有沒有半絲怨嘆。不如去年腳力了,你幽幽地說。山路兩旁盡是密林,艱難篩下的陽光讓樹葉青得發亮。蟬知知在叫,沒有給與絲毫虛隙。你坐下良久,偶然閉目,不知在想甚麼。
山上有甚麼。有美好的風景。跟香港一樣麼。不。跟家鄉一樣麼。家鄉嗎,噢,不。那是怎樣的風景。你上去就知道。
上面還有藕粉呢。藕粉是甚麼。好吃的,清清甘甘,不騙你。
你終於站起來,再往山上走。我帶著負欠,陪你走這一段。陽光沖刷著延展的山徑,把這段半途的記憶慢慢沖刷成負片。
遠時像遠山。你還記得西湖在堤外的霧裡嗎。一切是否僅只是你習慣了的事物的參考。現在,你躺在這裡已五年了。一切變得跟過去不一樣,就像你眼下的風景。藕粉的味道早忘了。我們有吃到藕粉嗎。山上只有油甘子。我咀嚼著你散逸在空氣中的,不言的文字。知了知了。蟬翼般薄的記憶早已趕不及此間事物的劇變。仍然清清楚楚記得的,不知為甚麼,就只有這半途了。
——寫於庚子秋母親五周年祭
(原刊於《香港文學》2021年5月號,博載自作者網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