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風
第一次探監,獨個兒上路,心情難免戰戰兢兢。不只一個朋友勸說,去完赤柱監獄,可以順道到附近海灘休息一下,有人建議帶食物邊野餐邊吹吹海風,也有人說試過探完監帶備泳衣暢泳去。
最初聽到這些建議,一般人難免覺得「唔係吖嘛?」
但當我完成一個早上的探監旅程,我徒步走到泳灘找了個安靜地點閒坐,吹吹海風,曬曬太陽,脫下鞋子感受一下冰涼的海水和細沙的質感,再讓腦袋放空,回味那天早上經歷的一切,讓這個探監的所有細節沈澱,又像想通了一點甚麼。
生活還是要繼續。赤柱監獄是個佔地面積甚廣的禁區,第一次以探訪者身份踏足,才體會它原來是個「三合一」監獄群。
在海灘吹風時,十幾年前我來這裡採訪寶馬山雙屍案少年犯尹三龍的畫面,鮮活的湧現眼前。
那時候,我們記者群是如此「如狼似虎」地追逐剛坐完近廿年牢獄的尹氏。尹三龍配合主旋律給我們記者反覆追問「有乜想同市民想同受害人家屬講」,然後他就說了自己後悔萬分的話,成為翌日報章頭條。
那時候自己也是其中一個追訪的記者。「我們」去採訪犯了大錯的「他們」。監獄是一個遠離「我們」的存在。
今日,我又行番入呢度門。但今次不再是那個高傲的「我們」,俯視坐牢的「他們」。從監獄大門開始,我每一步都思考,如果自己有一天要被囚禁,會是怎樣的光境。那種視覺轉移,令一切事物都有了新的領會。
時代變了,記者也要變。敏銳地體察時代變遷,紀錄和書寫要如何自處。
另外,很多本地和海外的讀者都想向在囚人士「表達關心」,寫給在囚者的信如雪片飛來。
但「我們」若不嘗試理解在囚者的處境和心態,很容易變成一種單向的欠缺同理心「我來關心你」的姿態。很多人想「做啲嘢」,但在這個時刻,「做啲嘢」之前,理解變得異常重要。
我把這次探監記的經歷,詳細寫出來。前後用了多天,思考,寫作,修訂,希望記述一點人在監獄環境其中,究竟是一種怎樣的處境,或許只是皮毛,但至少是較貼近在囚人的世界。
請大家花點時間閱讀,監獄很多細節,並非輕易想像可以明白和掌握。而在囚者的處境,正是由這些微小的細節所組成。
家屬親友探監前也可以多理解,好作預備。
較特別是,今次「採訪」的工具,比之前不同場景更缺乏。
在社會運動時,記者可以直播,可以拍攝可以錄音。
在法庭審訊時,記者可以用紙筆抄寫,可以看文字判決書。
在監獄裡,不可以拍攝錄音,連紙和筆都不可以拿進去。
此時,就只靠僅有的肉身,用眼去看,用耳去聽,用心去感受。
還有,或許有些近來才閱讀我的文章的讀者不知道,其實多年來我在《明報星期日生活》寫了多篇長篇特寫,部份是人物專訪,一些是其他題目如文化現象分析,部分收錄在《文字欲》一書裡。
由臉書文章,又再回到報紙寫文章,也是一種溫習。報紙的文章要印刷,讓我用更多時間去思考組織,可以表達更寬更廣更深入的訊息。也多謝編輯的細心校對,即使我看了多次,還給編輯們看到事實錯誤讓我修訂才出街。
在這個時代,我也希望讀者能夠花點耐心,閱讀這些長篇文章,支持實體報章。畢竟,他日若我成為囚友,能夠即日閱讀的,不是臉書文章,而是實體報紙。牆內的世界,實體報紙成為了在囚者理解外面世界的一條重要生命線。
見《明報》〈星期日現場:藍色大門〉
原刊於作者 Facebo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