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夫》的「空」
最近看了陳果的《三夫》,顧名思義是一個女人與三個丈夫的故事。畫面色調從明亮漸轉壓抑,重複出現的女體被意象化,成為一個母體的象徵,同時,女主角無處不在,與周遭男性的動向連結,一時墮入失神的抽搐,一時在逼仄的蝸居內與男主打鬧,所有人的生存與慾望彷彿寄生於女主角不變的肉體之上,最後慾望在女主身上成為過載,她無法承擔全世界的索取,只能崩潰,此前她的任人魚肉只是反應的延遲。而那時觀者才發現,原來女主角「小妹」從未經歷過安寧,因為她只能透過肩負他人無止境的慾望,暫時確定自己的存在,而人類的慾望從未停止活動,身體處於不斷被騷擾的狀態。這讓我想起在某節社會學理論課上聽過的一個理論:「傳統倫理價值下的中國女性,無法脫離家庭身份去解釋自己的存在」,陳舊而巨大的傳統就如慾望,從未停止運作。乍看,這是一個智障性癮者的悲慘命運,或許就更宏闊而言,亦是所有缺乏足夠負載力的母體的命運,每一個人都想在她身上榨取一點,她只能在慾望橫流的人間,被各方勢力撕扯。
不過,我更感興趣的是母體的漂泊,故事分成三個部分:海、陸、空。字面上代表著小妹經歷從水上接客,到被接到陸地生活,最後失去了方向,與同樣沒有方向的三夫投奔茫茫大海的過程。然而,回到陸地並不代表小妹能夠就此獲取平靜,公屋矗立在地上,如同漂浮的房間,沒有不安定的海,沒有日復日的接客,但晃蕩的命運並未有因而終止,她只是從地理意味的海投身由人的來往組成的海。而最終男主亦無法滿足她無盡的癮癖,他終究要回到海上。如果小妹被掏盡的身體是「香港」的暗示,「陸」一章就是香港的明示。一個不安的人不會在陸地上得到安寧,因為這片地本身就是浮的。
海、陸、空三章指向的或許是三種不同程度的不安,天生的性癮,無由的慾望指向的是一個「空」,慾望無關地理的不斷生產,正如大量出現的交合畫面,指向的是另一個「空」。小妹曾經被男主懷疑為傳說中的香港人魚「盧亭」,而她的確如盧亭一樣憑空的來,生母早已不見,只有三個無法依靠的男性形象,最後亦不知道可以走到哪裡,只能憑藉逃脫的本能遁入水裡。某天晚飯過後,鄉愁又突然衝擊我的思緒,我知道我必須回去,所以開始幻想自己回家後的景象。在幻想裡我正跟家人吃飯,然後突然想起在南京的不安,便哭了起來,反覆說自己不願回南京讀書,離奇的是父母並沒有反對。至此我突然清醒,「留在香港」或許也是個空無的慾望,拉康說「慾望是能指的缺失」,我們只能透過在語言上的換喻彌補永恆的不安,正如自己經常犯 freudian slip 的毛病,吐出「I hate this place」的真實字句,但又如何?我跟小妹一樣,只能漂浮。即使有天不安的人類回到沒有根,飄蕩不居的陸地,或許會有些少改變,一如暫時讓小妹性亢奮的那條鰻魚,但始終無法重獲在無名之地失去的安寧。
(標題為編輯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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