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前寫了一篇給 Anson Lo 的情書,說到為《大叔的愛》大結局鬆一口氣,終於可以似返個人,擺脫教主魔咒。當時動筆主要是為了整理,自己身為一個聽開獨立音樂的文青卻突然拜倒教主裙下,到底 Anson Lo 作為一個偶像有多特別?

個多月過去,病情卻沒好轉。以下暫時壓抑神徒獸性,回歸以社會科學理解世界的本業,嘗試回答一個問題:為何鏡粉如此瘋狂?鏡粉強大而多元,我無意亦無法聲稱所有鏡粉皆如此。既然身為神徒及柳炒,以下研究材料主要來自 Anson Lo 及神徒,間中以 Jer 和柳炒作支持或對照。

Jer 與 Anson Lo 同台演唱(攝:Nasha Chan)

偶像是真還是假?

查映嵐的文章討論「真實的偶像」這個 oxymoron(矛盾語)。「偶像本質上係冇可能真實的,生產偶像就是描畫假面、再說服大眾相信這就是真實;偶像的 image 是一面羊皮,他的工作就是好好披著塊嘢,以羊的姿態接收一切情感的投放,並且盡力不讓人看到羊皮底下究竟是乜鬼嘢動物」,而背後的隱藏之手就是資本。同時亦有文化評論者認為「偶像只是是作品的面孔,撇除姜濤新歌悼亡友,他們的歌曲,大部份都是由創作人/作曲/作詞/經理人/公司定下方向的,藝人往往很被動」(先不談藝人很被動這個主觀判斷,以上引文說鏡仔的歌都是由他人定方向本身已非事實,下文詳談)。

但身為「姜糖」的查映嵐同時認為姜濤的魅力在於,這套對娛樂工業的傳統批判理論在姜濤身上沒法成立,因為他的「天然呆」和轉數其實維持不了加諸在他身上的假面。很多人都喜歡討論偶像是真是假(authenticity),名人和偶像的真誠亦是歷久常新的題目,而生活中我們亦習慣評論一個人是否真誠,對日常社交非常有用。但研究真誠最難的是別人沒法100%斷定一個人的內心,所以嚴格來說是一種別人眼中看來是否真誠。

姜濤,《Dear My Friend,》片段截圖

在媒體工業建構一個假面豪不真誠的偶像 ,及偶像有完全的自主權(社會科學喚作能動性 agency)兩個極端之間,以 persona 作為思考框架,能更有彈性地理解這個媒體及工業轉型時代偶像的面貌。我認為今天網絡令媒體和傳播形態改變,明星出現的姿態再不一樣,問題是如何持續地建立及維持一個令粉絲信服和喜愛的 persona,而這種 persona 要完全虛構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如果以批判理論理解偶像,偶像就是資本和娛樂工業打造的產物,它所販賣的除了是歌影視作品本身,更是偶像的形象如何與商業目的(甚至是有助鞏固政權的意識形態)接軌,所以廣告商會認為某偶像的形象與品牌脗合而找偶像做代言人。

除了現場演出,以前我們都是在雜誌和電視節目看見偶像,這些呈現數量受版面和 air time 限制,要出版報紙雜紙和電視台亦有若干的資本門檻,同時亦更容易有一定程度的「劇本」和「編排」可以依循。要建立一個假或最少簡化同時連貫的面孔相對較易。但當時已經有狗仔隊和爆料,就是為了公開明星的私人面貌來打破這種枱面上的「公眾面貌」。

街頭一角,有店主在看電視(資料圖片)

後來媒體和傳播的方式卻起了急劇變化。今天我們追星睇鏡,遠不只是睇 ViuTV 的節目,你可以睇鏡仔們自己的 IG live、vlog,有無數粉絲將他們自己 fan cam 拍下來的片段放上網。而同時主流媒體平台沒有因此退出,反而同時利用以上新媒體的特性加入戰場:各媒體、廣告商和歌曲串流平台邀請他們開 chat room 實時跟粉絲傾偈,連傳統記者會和公開活動的訪問環節,媒體也會近乎一秒不剪地上載。新媒體沒有完全取代舊媒體而是迎來大匯流。當這麼多鏡頭和咪高峰對準偶像,同時加上新媒體讓觀眾即時參與傳播(如留言、加 comment 再 share 影片等)的特性,要長時間貫徹一副假面實在難過登天。

Persona 無所謂一個人真或假,而是個人與集體之間的妥協-一個人在日常生活不同場合、扮演不同角色時如何呈現自己來適應各種情況。例如同一個人上班時作為下屬的主管、回家後作為母親的兒子、或者作為朋友的兄弟,說話的語氣和內容大有不同,但在母親面前收斂跟兄弟聚會時的粗口橫飛,並不等於是個虛偽的兒子。

偶像在公眾面前展現的 persona 應是閃閃發光的萬人迷。研究名人的文化研究學者 Peter Marshall 指,傳統媒體 represent 名人,新媒體讓名人 present 自己,而這個時代兩者不停互動,結果是偶像在各種 persona 之間不停轉換融合並呈現在觀眾眼前,public self 和 private self 界線不斷游移。這方面在 Mirror 建立粉絲的過程中,正正表現得有趣而層次豐富,可能正是流行文化工業的資本主義本質所擁抱的。

2021 年 5 月,Mirror 在演唱會尾場後接受傳媒訪問

真人 show 將觀眾由旁觀者變同行者

先自首,其實我是入了鏡坑才回頭追看《全民造星》一及二。以前不看的原因很直接,身為有品味的知識分子和音樂原教旨主義者,大部分參賽者唱到荒腔走板,歌曲編排和舞台製作又山寨。就算嫌大陸製作費億億聲的選秀節目太造作,不如看台灣的《聲林之王》,歌唱水準高但沒有一陣膠味美學。後來認真看《造星》才發現談音樂性只是自己捉錯用神,它甚至不是選秀節目,而是一場真人 show,不惜犧牲音樂甚至公平,來呈現張力與矛盾。而這點正是最早開始跟隨鏡仔的「骨灰粉」,跟鏡仔之間深厚連結的根源。

節目會開宗明義說 Jeremy 沒有存在感任由他在鏡頭前哭訴;明明是《造星一》亞軍的 Ian 回到《造星二》,竟然落得沒有人選他入隊的下場,而根本《造星二》讓參賽者將 Mirror 成員按實力排名,就是公開羞辱 Mirror。《Mirror Go》中設計大量瘋狂遊戲和恐怖懲罰侍候 Mirror,Edan 說:「《造星》話係培養偶像,《Mirror Go》就係用來摧毀偶像。」

其實《造星》本來就有份摧毀偶像。如果好端端捧偶像,讓他們光鮮亮麗到盡頭就好。但節目的大量 behind the scene 及排練片段,讓觀眾可以看到參賽者最原始的面貌。看見姜濤如何首次亮相即風魔全場,同時看到他排練時會遲到,太內向而坐在一角不敢跟組員交談,後來隨著比賽發展,姜濤逐漸跟組員特別是 Anson Lo 打成一片。這個男生站在舞台上盡顯大將之風,落台又打回原形。直至十強製作組才告訴你,這個看似是天生的偶像曾經因為是個胖子受盡欺凌。

全民造星第一季第 54 集,訪問於 Jeremy 家中拍攝。他在鏡頭前說,父母已離異,自己現時獨居;又解釋自己性格內向的原因。(ViuTV 截圖)

每個參賽者的背景都是如此赤裸地擺在眼前。Jeremy 父親是中港司機,母親來自內地,父母離異後被送回內地讀書,回港後因廣東話有口音被同學取笑,已經獨居多年;Edan 來自中產家庭無驚無險讀大學住 hall 房間卻亂成一團;還有明明是 99 強中聲底最好的 Jer 卻因太醜樣而晨早被五盞紅燈趕出局……

真人 show 的張力就在於突出矛盾,而這些矛盾更往往是跟日常社會相通的。中港婚姻破裂列、單親家庭、對新移民和肥仔的歧視、愛玩而自理能力低下的「港孩」、明明有實力卻被一班跟唱歌毫不相干的評判因為樣衰(你答我其實Jer有幾樣衰???唔知幾可愛!!!)而亂咁 judge、說好是99強變50強又無端端加多五個晉級席位仲要係本身一盞藍燈都無的人(依然係Jer)有份被救回來,還有規矩可言嗎?

學者 David Kaplan 提出雖然電視節目容不下觀眾直接參加,但當真人 show 的參賽者在製作組的設計下展露 private self(如單頭訪問、獨自走入沒有攝製隊只有鏡頭的黑房剖白,都是《全民造星》使用的技巧),參賽者之間的互動被攝入鏡頭,這些原本屬於私人範疇的親密關係被公開,Kaplan 形容這種「public intimacy」令觀眾跟參賽者產生情緒連結,由旁觀者變成同行者。

《全民造星》第一季第 24 集,Edan 單頭訪問。他直言是不太顧及自己形象的人,並按製作組要求造出上一輪表演時的反白眼模樣。(ViuTV 截圖)

社會學定義誰是一個群體的成員而誰不是,其中一個主要的說法是排外:一些儀式、利益或資訊只是部分人能接觸,否則就不是圈內人了。當觀眾可以觀看參賽者的 private self 和參賽者之間的互動,他們就覺得自己是圈內人,不只光是支持參賽者而是覺得跟他們同行,是種同伴關係。文首我們提過《全民造星》的真人 show 設計如何種下鏡仔與粉絲之間的深厚連結,這 12 名從《造星一》中脫穎而出的參加者並沒有因比賽完結各散東西,反而以上述提及的各種方式繼續展示自己多種的 persona 和彼此之間的親密互動。所以即使節目完結後鏡粉對偶像的熱度只會有增無減,繼續扮演偶像的同伴,同行見證成長。

偶像生活成為粉絲生活一部分

每個鏡仔在 Telegram 都有個 fans group,成員不少都過一萬人,而每個鏡仔都在自己的 group 內。鏡仔本人也真的會在 group 內「上水」傾偈,但似乎隨著成員們爆紅,「上水」也愈來愈少。

七月有天晚上,Jer 發了一個 ig story,數自己的信用卡、八達通和其他證件一次過不見了,柳炒 telegram group 開始議論紛紛。過了半天,Jer 本人在 telegram group 發了個信息,大意是:「好慘,成個 cardholder 唔見咗,要去補領晒證件……」

見到 Jer 本人上水,大量柳炒即時協助,問:「喺邊度唔見?」

Jer 答:「應該喺的士。想喊……(emoji)」

柳炒立即獻計:「你可以打上的士台或者『馬路的事』問呀!」

Jer:「有咁樣的服務?」

柳炒:「有無的士單?」

Jer:「有呀!」

柳炒:「的士單上面有車牌號碼,好易搵返個司機!如果搵得返你唱歌畀佢聽啦!」

Jer:「唱 50 次都得呀!等我搵返個司機先!」

這段對話大概在 15 分鐘內發生。如果我不告訴你是 Jer,大抵你會以為是有個冒失的大學莊友唔見銀包在莊友 group 內求救(而如果是大學莊友的話,見到佢唔知道的士台的功用和收據上有車牌號碼,我對白眼已經反到世界盡頭,但係 Jer 的話我會一邊反一邊覺得佢好可愛)。我唔明點解唔見銀包不是向自己真正認識的圈子求助,而是向 tg fans group?客觀效果是柳炒覺得自己參與了 Jer 生活上的一件事。

圖片來源:柳應廷 facebook 專頁

以前我們會批評狗仔隊侵犯明星私隱,明星會提醒記者「請將注意力放在工作上」。從以上 Jer 遺失銀包的例子看來,當然狗仔隊跟蹤(及粉絲私追)在道德倫理上說不過去,但鏡仔身為偶像去定義什麼是 private life 和 public life,什麼讓人看見什麼不,其實不完全被動。

Anson Lo 應該是更新 ig story更新得最勤力的鏡仔。很多時候他習慣朝早起身開工出一個早晨 story,晚間收工搭車返屋企出一個「是日完」story;工作有時會出花絮,會 repost 健身教練幫佢 train 的做 gym story。很多神徒都已經習慣教主一日幾次story update,如果隔半日未見人影,神徒 tg group會開始出現類似以 下message「點解教主咁耐都無 update?係咪佢好忙?好掛住佢……」或者晚上一點後還未見到他收工晚安 story,會開始猜想他是否還未收工,擔心他睡眠不足。

有天他在 ig post 跟家人補祝生日,神徒則會在 tg group 表達見到教主有時間共聚天倫已為他高興。有神徒朋友就說過,已經習慣了隔幾小時 check ig 教主有沒有更新,每天一瞓醒就看到教主清晨五點的開工 ig story,「好似教主跟自己的生活連在一起」。這些表現其實跟等男/女朋友/老公/老婆的 message 差不多吧?

因為 Anson Lo 本人也在 tg group內,即使久未上水,每天也會有神徒跟教主說話,大意都是「晚安教主,知道你工作很辛苦,希望你有時間休息」之類的問候,覺得「mon po 霆」會看到(Anson Lo 多次講過自己會把 Instagram和YouTube 的 comment 全部看完)。而不少粉絲也試過自己的 ig story tag 了 Anson Lo 之後,發現會「seen by Anson Lo」。《明報》訪問 Anson Lo 盧瀚霆後援會會長,這裡引用部分內容:「『以前 Anson 與 fans 的互動較多,有空時會回覆 Instagram 留言,但他現在已沒有時間了。』不過他會留意 Telegram 神徒群組的內容,有時會在電台分享,又會在個人帳號回應粉絲的玩笑。『他真的連睡眠時間也不夠,但都會花心機與時間做這些事,與粉絲的互動是雙向而非單向,很sweet!』就是這樣讓 Annie(後援會會長)死心塌地。」

圖片來源:Anson Lo instagram (@ansonlht)

這裡討論不是 Anson Lo 是否真的有看過,而是粉絲覺得 Anson Lo 有看過之後所產生的行動和反應。社會學本身關注的,很多時都是建構和想像出來的事引起的社會行為,而不是那件事本身是否真實。例如社會學不處理上帝是否存在,但研究人類信上帝後的行為和儀式。

透過在 telegram group 和 IG story(想像出來與真實)的互動,粉絲和鏡仔之間的距離變得既近又遠。這種經營 telegram fans group 和 IG 的效果是,粉絲覺得偶像的生活仿如自己日常一部分,覺得自己跟偶像的距離觸手可及,卻通常不會真的觸及。事實上除了少部分私追外,即使不少 fans 會排通宵只為了在公開活動看偶像一眼,絕大部分高度自律。telegram fans group 內就寫明「Anson Lo/Jer 都在 group 中,他的 username 是什麼,你可以找到他們發的訊息,但請不要私信他」。

不斷游移的 public 和 private self 界線

很多人理解的娛樂工業,就是認為偶像是任人擺布的容器,飾演經理人或公司代表的資本為他們定下的人設。但當大眾媒體、鏡頭和社交媒體無處不在,加上前述的背景,要為偶像定下一個單一而完全違反本性的 persona 就顯得既困難又無必要。

Mirror 演唱會 2021

Jer 在訪問中說過,公司及花姐給予各鏡仔的單飛作品相當大的自由度。Ian 自己作曲作詞甚至跟監製做好歌後才給花姐聽、姜濤親自定下《Masterclass》、《蒙著嘴說愛你》、《Dear My Friend》等歌的創作方向、Anson Lo 決定寫一首關於網絡欺凌的歌於是有了《EGO》(Anson Lo本人亦受盡不少網絡輿論公審)、每次構思新歌前 Jer 都會寫千字文和參考書目給作曲作詞編曲團隊……這樣的例子多不勝數。Jer 當時解釋:「可能因為我們《造星》出身,從比賽時已習慣自己構思演出。」姜濤《Dear My Friend》MV 中重現好友在他眼前猝死的場面,整首作品亦源於姜濤對亡友的思念,查映嵐稱姜濤的作品有「半自述」的成份。作品本來是一副 public self 的面孔,但似乎又未必能脫離鏡仔本人私密的感受與想法。

偶像某程度上能以行動定義什麼是他想要發放的 public self,什麼是不能公開的 private self,比較一下 12 隻鏡的 ig post 便可略知一二。例如 Jer 的 IG post 及 story update 都比較少,而且絕大部分都是關於廣告、歌曲等作品,食飯做運動瞓覺等私生活跟 Anson Lo 相比少很多(跌銀包上水求助的故事實在可一不可再)。曾經有柳炒在 telegram fans group說過 為何 Jer 比其他鏡仔少 update IG,其他柳炒則解釋這其實不是他歌手工作一部分。

Ian 陳卓賢《搞不懂》(圖片來源:Ian 陳卓賢 facebook page)

又例如眾所周知,Ian 在鏡仔中比較內向沉靜,對事情很有自己一套看法,新歌《搞不懂》MV 把自己困在籠中任人觀賞,發表前後在 live chat 中認真表明「數不清多少次在街上嚴正要求偷拍他的人刪除照片」,但他也會 post 自己做 gym 的照片。至於教主,以他 update ig 的頻率和講早晨晚安的習慣,以得體世故見稱,以及他對自己的形象要求之高,有時我懷疑他的教主 persona 到底是否一星期七天 24 小時營業中。

明明出道只有兩三年,但在 YouTube 和網絡這個彷彿時間真空的世界裡你必須每天花很多時間做功課,才能了解他們的 public 與 private self 的一鱗半爪,而且人往往是在跟別人互動而非獨白時展露更複雜的層次,12 個人能產生無限的組合和化學作用。每日要追完整訪問片、電視節目、雜誌訪問、還有他們自己的 IG、vlog、IG live/YouTube Live、fans 開的ig 和 fan cam YouTube channel,甚至你還可以在 YouTube 找到小學雞 Edan「好假的肥仔」式朗誦、Anson Lo 未出道前教跳舞的片段、Anson Lo 和 Anson Kong 以前的伴舞片段…… 粉絲愛看鏡仔之間的互動(又曰「cp couple」),因為從打鬧與親密之中看見很多叫人會心微笑的性情。例如在「巨龍與豬仔」YouTube channel 才看見六呎高胸肌男 Stanley 對 Jeremy 細心照顧,這些都不是光看電視劇或 Mirror「團歌」中看得見的 Stanley。

Stanley、Jeremy、Jer 出席 ViuTV 在屯門商場活動

由三年前他們參與《全民造星》開始,製作團隊似乎便開始有意展示一個超級立體甚至矛盾的人設,甚至將其打造成賣點,這從《調教你 Mirror》便可明顯看到。花姐說 Anson Lo 往往被說成虛偽(其實 Anson Lo 一年前的 vlog中,已經由媽媽親口說出他自小被老師同學標籤為官腔);Ian 明明可以甜笑著唱「開始有心跳」,節目卻反覆說他因為太聰明而對所有事都看不順眼,不肯合作,然後他用新歌告訴你,其實爆紅這回事他「搞不懂」。

除了歌影視作品,還有海量的資訊材料,加上 private self 和 public self 界線模糊,鏡粉心目中偶像的形象層次其實豐富得矛盾。柳炒喜歡 Jer 既因為他能唱出歌的畫面(花姐語)、堅持突破廣東歌限制的和有能力駕馭不同曲風,更加喜歡他經常無端大叫「唔好嘈」,笑他智商(和可愛程度)得三歲並喚他作 Bitch Lau。神徒眼中的 Anson Lo 更矛盾,一方面他是舞台上顛倒眾生的教主,同時玩遊戲時離地低能可愛,而粉絲通常心痛他為了不讓任何人失望而壓抑自己情感(花姐說 Anson Lo 是最不被了解的一個),擔心他太遲收工唔夠瞓太瘦。這個教主的人設並不一致而有時矛盾:他有超人的才華和毅力,卻同時如平凡人像你像我般低能可愛,甚至像受傷的寵物般脆弱而委屈。脆弱到不時會有粉絲說不要給偶像壓力,甚至有責任保護他。

ViuTV《調教你 Mirror》截圖

真誠偶像比假面偶像賺錢

非鏡粉可能會覺得以上描述的一切都很可笑:都咁大個人,仲信偶像真誠?首先基於媒體形態改變,維持一個單一而虛偽的人設既是愈來愈難,二來是做個一定程度上真實立體的偶像,比一個假面偶像長遠而言可能更加有利甚至賺錢。

學者以藝術市場作例子,發現藝術家的創作是否基於自己的信念和價值等各種內在的動力,跟消費者對創作者的觀感和會否課金買作品有強烈的正面關係。近年的心理學和市場學研究基於社交媒體興起,研究名人代言人如何更好地幫助品牌。多項研究指出,消費者享受視明星為有血有肉的人而非只是他們扮演名人的 persona,喜歡透過社交媒體知道他們的日常生活,而非只是透過傳統媒體轉播的電視節目和盛會看見他們,而這種真實感會培養觀眾對名人的情感連結 。而當消費者感到名人真實對他們情感上更加投入,他們既會向親友推介這位名人,亦會增加購買名人代言的產品的意欲。

2021 年 7 月 29 日,Mirror 成員 Frankie 生日,一間酒吧有應援廣告。

其他研究方向

不是沒有聽到對 Mirror 的反感,包括唱歌走音、太鋪天蓋地太霸道太煩、fans 瘋狂不理性之類之類。我想 Mirror 的確面對一些問題,例如當中有些成員廣告代言遠比歌影視作品多,有作品又當紅的成員過度曝光卻沒有時間休息甚至練好才藝,種種加在一起的結果可能是雷聲大雨點小,實力配不起人氣,長遠難以維持。

這篇文章不是為了召喚非鏡粉「昄依」,而是為解釋鏡粉 fandom 的建立與維繫提供一種視角:文化和媒體形態改變下, private self 和 public self 的界線逐漸模糊,偶像如何建立一種新的、經過設計的 public intimacy 作為建立和鞏固  fandom 的力量。而我沒有觸及的是到底鏡粉所看到關於偶像的一切是否真實,或者就算是也不過是真相的十分一,因為真實在這個理解 fandom 的框架並不太重要。我大膽猜想,鏡粉與非鏡粉的最大分野,可能正在於有幾喜歡和相信偶像以展現多種 persona 建立出來的真誠人設,甚至比單純欣賞鏡仔作品質素更重要。這不是說鏡仔實力不足(實際上不少鏡仔的作品和演藝水平比過去 20 多年的偶像都好),而是選擇迷哪個偶像有很多原因,不一而足。

除此以外,鏡粉其實還有很多值得深入研究的面向。研究許冠傑和黃霑的社會學者(也是我最尊敬的老師)吳俊雄近來說,他曾被稱為追星教授,研究許冠傑的故事其實是拼湊香港人的故事,而今天 Mirror 也是關於香港人的故事。Mirror 在香港陷入迷霧之時爆紅,跟此刻的香港人身份有什麼關係?在個人層面,每位鏡粉如何在偶像身上照見自己?他們賦予偶像什麼意義?

Mirror 粉絲,在屯門商場活動

粉絲之間也建立起連結。每個鏡仔有屬於自己的 telegram fan group,縱使他們已經甚少上水但依然是個連結粉絲的符號,粉絲依然自得其樂地聊著各式各樣的天。每個 fans group 的文化並不一樣,教主 fans group 比較集中討論 Anson Lo,柳炒 group 則是出名 random,可以聊 lunch 食乜、蒸魚、問 DSE 功課、分享書櫃照片、港隊在殘奧的成績,甚至是當有無家者搭枱食飯應該如何應對。

當然少不了的是討論如何為偶像「應援」。外人為應援的財力、動員力和執行力驚訝。在各種結社都愈來愈難的時代,這樣同心合力為一個符號做義無反顧地做一件事(鏡粉內部當然也有矛盾,但哪個組織沒有),是否也在建立一種文化身份認同?

逃避以外的積極意義

學者馮應謙在《紐約時報》訪問中說:「突然間『鏡粉』發現……有些事能令他們從年輕人面對的政治困境中抽離出來」。這種抽離和情感轉移,有沒有有創造任何積極意義?

Mirror 對 fans 的魔力除了在於作品本身,更動人的是在這個萬馬齊暗的時代,竟然能目睹 12 個男生互相扶持之下成長。鏡粉愛看 CP,什麼登神、姜神、Jerdan、巨豬、大表姜、Ianson、通渠層出不窮。這些 CP 之間互相捉弄拌嘴,和(一向是男生禁忌的)親密身體接觸,特別叫 Fans 瘋狂。

Mirror 演唱會 2021,Jer、姜濤、Anson Lo

Jer 唱著:「年月太艱難,每天都添加你的傷患」,這些耀眼的偶像成長以來,跟我們凡人一樣都背負各種心事。孤僻的姜濤愛黏著 Anson Lo,當初主動找 Anson Lo 聊心事,訪問時會輕拍 Anson Lo 的大腿求拖手;不時被批評過份得體到虛偽的 Anson Lo,偏偏對取笑 Edan 特別有心得,樂此不疲地在鏡頭前以千變萬化的詞彙形容他口臭體臭哨牙鼻毛長大牙肉;從小跟父母分離及不鬧不笑不痛不癢對所有事情無感的 Jeremy,在 Stanley 身邊開始愈來愈寬容,會喊痛會撒嬌會拒絕自己不喜歡的事;可愛外表下隱藏高冷內心的 Ian,總是得到最直腸直肚的 AK 做他最大的後盾;當初沒有比賽運和明星相的 Jer 在造星一和二屢次出局和坐冷板凳,每次表演前後總是聽到來自 Edan 的畫外音大叫「阿 Jer!」……

由 2018 年《全民造星》開始香港過得很痛苦。我們竟然見證 12 個平凡的大男孩,縱使各有難言的傷痛,如何以愛、善念和溫柔互相治癒,綻放成更堅定的人。

Mirror 演唱會 2021(立場新聞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