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序的世界,重聽棲息的聲景 — 敲擊襄「A Double Listen 襄音」展後臆想
人們總為着某些緣由,循環播放某首歌曲,不停翻看某部電影。而每趟重掇,拈來的殘餘記憶都有不同形態,觸發的情緒起伏亦有程度波幅。倘若串連起這些依附於藝術作品的心理狀態,或許便能勾勒出自己內心的軌跡。
本地藝團敲擊襄 (Toolbox Percussion) ,歷年來擷取生活素材入樂,進行大量聲景試驗,並與本地一批當代作曲家合作,推敲城市周遭的擊樂節奏。今夏,團隊便以「雙重聆聽」作為策展原點,在中環 H Queen’s 舉行一個為期二十天的聲景展覽。
題為《A Double Listen 襄音》的展覽,分作兩個區域,一則重新呈現敲擊襄過去的委約創作和常演曲目,另則融攝展覽場地的聲浪活動、光線、空間佈置,甚至窗外的市景變換,度身創造三組裝置作品,指向「雙重聆聽」的佈局。在聲景的遞嬗間,三組作品裏的留白,乃至作品之間的空隙,均讓觀展者自然而然地補白。整部製作得以跨越藝術考量的層面,真正回到觀展者自身的生活。
〈圈〉
三組裝置作品以當代作曲家林丰的〈圈〉作序。這些年間,他屢與敲擊襄聯手,交出不少偏鋒創作,今趟展覽同場的另一作品《全球暖化聲序》I 及 II 便可見一斑:作品巧以轉喻關係為橋樑,以音高和樂句長度,對譯極端天氣數據。
相較這一類立意迂迴的符碼關係,以麻雀作為敲擊樂器的〈圈〉,立意則直接了當。這部偶然音樂的奇想,建基於港式麻雀糊牌準則之上。不同牌面組合,與不同敲擊節奏組合的對舉,乃至中、發、白組合預留讓樂手作即興演奏的空間,雙雙深化偶然音樂 (indeterminate music) 的體現。說到這裏,觀展者油然想起約翰.基治 (John Cage)。
這邊廂〈圈〉中的現代麻雀系屬中國古代天罡地煞,追源溯本,基治又曾在《易經》六十四卦象的基礎下,創作出〈變化的音樂〉(Music of Changes) ,透過嶄新記譜法,嚴謹地將自然引進音樂作品,讓卦象組合主宰音長和音高,為每次演奏創造獨一無二的聲響。
此外,〈圈〉採用生活化素材入樂,又令人想起基治 1959 年的〈水的漫步〉(Water Walk)。作品以大量起居空間常見的日用品入樂,如壓力煲、膠鴨,以及收音機等,聽眾會會心微笑。而這類家庭聲景,如今便在〈圈〉的麻雀檯上重現。
當麻雀文化變成作品主體,作曲家不只為偶然音樂落下另一角度的註腳,同時亦為城市生活重塑一點諧趣。麻雀檯是昔日鄰睦和家庭關係的象徵物,即使在公屋走廊開檯耍樂,不是今天唱的調,但四方聚頭的氛圍,仍指代大眾印象中的美好。這部作品的實體呈現,亦來得份外直白,僅憑一張配合投影畫面展示的麻雀檯,便能有效地增強與觀展者生活日常的粘連。
〈But it’s been a long long while〉
我喜歡聽市聲。比我較有詩意的人在枕上聽松濤,聽海嘯,我是非得聽見電車響才睡得著覺的。在香港山上,只有冬季裡,北風徹夜吹著常青樹,還有一點電車的韻昧。長年住在鬧市裏的人大約非得出了城之後才知道他離不了一些什麼。城裏人的思想,背景是條紋布的幔子,淡淡的白條子便是行馳著的電車——平行的,勾淨的,聲響的河流,汩汩流入下意識裡去。
張愛玲〈公寓生活記趣〉(節錄)
保持一段最安好的距離,祖師奶奶曾把常德公寓外的城市聲景,描述得豐盈細緻。策展人何映宜籌備《襄音》展覽期間,亦油然想起〈公寓生活記趣〉一文。沿着「聲響的河流」漫溯,乍聽入耳的不是喧囂,而是寧靜。這種城市的隱逸者的步調,在作曲家趙朗天的〈But it’s been a long long while〉,得到很實在的延伸。
〈But it’s been a long long while〉,是一部沉浸式 (immersive) 作品,觀展者需要坐在展覽場地中央的椅子,任由聲音和影像光線包圍。四個落地式揚聲器、指示燈、指向性揚聲器、蠟面屏幕 (glossy screen)、走馬燈屏幕,以及卡式帶收音機,環繞中間的椅子擺放。
蘊釀這部作品時,作曲家和策展人已決定採用蠟面屏幕,因為半透明的物料,呈現了雙重曝光的視覺效果:「除了那塊屏幕展示的投影,窗外的實景還能穿透屏幕,來到觀展者眼前。趙朗天挑選了他在柏林、巴黎和華隆先 (Valenciennes) 拍下的定鏡市景,然後與落地大窗外的中環鬧市並置,呈現不同節奏的流動。」
告別〈圈〉的躍動,這邊的揚聲器僅以持續長音 (drone) 的姿態,發出一個位於 A 音的低鳴,它所展現的不是馬勒一開局的萬籟俱寂,亦不是樂團試音時的沉穩安定,反而是一種懸垂的狀態。這層游離的聲浪,縈繞不去。聲音來回往復,時間的向前感漸漸退卻,觀展者很快便能沉浸於當下,暫時脫離時間推演的節奏。
因此,這趟視聽體驗終歸是抽離的:即使觀展者看到市景,目睹人們的移動,但耳畔卻聽不到似曾相識的市聲。人們總認為,市聲和市景是如影隨形的,但當作曲家抽空原來的聲音,為市景重新配樂,影像與聲音的距離會被拉開,讓觀展者運用記憶,自行填充當中的空隙。因此,表面上蠟面屏幕提供了一個從居所外看的視角,但整個裝置同時在引導觀展者,聯想自己記憶中的城市聲響。
延續〈圈〉的隨機性,〈But it’s been a long long while〉多部發聲裝置,聲浪質感各異,有尖銳,有微弱,亦有低傳真處理。這些裝置兀自循環播放不同長度的聲音檔案,而裝置之間互不連接,所以觀展者每一次坐在椅子上,都會聽到截然不同的聲音質感和織體,這又是另一款偶然性。而在偌大的展覽場地,策展團隊亦利用聲波的反彈,模糊聲音來源的方向感,讓聆聽者產生錯覺。
就是憑藉這些偶然和錯覺,每一趟視聽體驗的感知,才來得獨一無二。
聲音流動,其實記憶如是。人們重訪記憶中的過去,又有幾多這樣的偶然和錯覺?忽然想起蠟面屏幕下方的走馬燈,滑過以下的對白:
Samantha: The past is just a story that we keep telling ourselves.
《Her》
〈Et l’après,傢俱音樂裝置〉
我們一直給自己言說的,是一個怎樣的過去?帶着零碎的關鍵詞和問號,〈Et l’après,傢俱音樂裝置〉足以讓人走進深邃內心探詢。
木製沙發、長櫈和柔黃檯燈,在窗邊一隅陳列成極簡佈局。作品的聲音狀態,亦由適才的氤氳,轉向耳筒內的親暱私密:聲浪沙啞,粗糙,間或刺耳乖張,欠缺節奏。觀展者很快便意會過來,這些聲音不再是預先設計的擊樂創作,而是環境聲音的取樣。
也許我們很少以聲音的微觀角度,聆聽別人和自己的肢體活動吧。這裏,長櫈上的耳筒,播放着的是書寫的聲音,更準確地說,是蘸了筆墨的走珠與粗糙的書紙表面磨擦的聲浪。
於是,聲音媒介幻作一道壁壘,拉開發聲者與聆聽者之間的距離。觀展者會暗忖:「究竟他/她(們)在寫甚麼?」
人們根本太習慣解碼,太習慣投奔答案那一端。戴上耳機的那一刻起,大概觀展者已經聽感全開,爬疏着磨擦聲響的節奏,揣度文字的句讀,並按聲音的質地,推敲書寫的是中文字還是羅馬字母,是詩句還是散文,這個是句號還是問號……
但聲音,始終保全了這份隱秘。
對寫作人而言,文字創作是痛苦的,因為裏面有大量意象鋪陳、佈局謀篇和機關設計的步驟,必須經漫長經營習得。所以文字作品當中的情真意切,縱然帶有直覺和靈感,措詞直白,亦已比現實曲折蒼白。
但手書抄錄不同。剝離文字,它直接展現一個人當下的情感:一撇一捺的力度,乃至筆劃的連貫性都在為你內心說話。而聲音的質地也是一樣:當策展人將書寫聲音,用作作品的主體,觀展者不得不集中於聲音的細膩變化:質感、速度、聲量、間距,統統可以讓人揣摩書寫者的心情。
然後,當聆聽者拚命向聲音裏面求索,他最終只會墜入個人想像的窪地,他會為空白補充很多自己的內容。那些補白可能源自自己之前閱讀過的字裡行間,跟着吟唱過的流行歌詞,或者曾經琅琅上口的電影對白。過程中,你可以觀照記憶的反射迴路,聽到幾近揉碎了的文字,然後頓覺:「對啊,一段時間沒再看過那齣戲/那本書/那首歌了。」
這裏的「雙重聆聽」,表面在聽別人,終歸是聽自己。
如果觀賞別人妙筆生花是一趟療癒過程,聽人書寫便是在療癒之上,疊加一課重新認識自己的練習。
最終書寫者親自揭開聲音的底蘊,聆聽者或會心頭一顫:
淵明詩中無蝶字;
而我乃獨與菊花有緣?
淒迷搖曳中。驀然,我驚見自己:
飲亦醉不飲亦醉的自己
沒有重量不佔面積的自己
猛笑著。在欲晞未晞,垂垂的淚香裡。
周夢蝶〈十三朵白菊花〉(節錄)
一顫,因為猛然醒覺,觀展期間當真「驚見」自己。
記得策展人何映宜緩緩說白:「〈十三朵白菊花〉是我在籌備展覽時抄寫的,抄寫時也有流下淚來……一部作品,最終應讓所有人照見自己,作曲家、策展人、演奏家、觀展者都是,而非只照見其他人。不然,我們都會很迷失。」
遠看〈傢俱音樂裝置〉第二個耳筒,就放置於窗邊的沙發上。觀展者坐在沙發,戴起耳筒,迎來全展最後一段聲景。
策展團隊事先把耳筒接駁至藏在沙發下方的咪高峰,所以耳筒內傳送的,是觀展者身姿變換而觸發的即時聲景。
而當觀展者一人分飾兩角,既是聆聽者,同時是發聲者,先前在第一個耳筒內產生的壁壘,便在剎那間消散掉。一個看似微小的身體動作,都能在耳畔化作尖刺般的聲響,聆聽者或會感覺煩厭。但當你欲摘下耳筒之際,才醒覺那些惱人的雜訊,來自自己的軀體。
常言道要與內心對話,其實我們怎樣才能跟內裏的自己溝通?破開說話的外殼,人類的軀體無時無刻都在製造很多聲音,人們卻經常忽略這些聲音。而身姿與情感之間,本就有着循環互維的牽繫,所以耳筒內聽到的,很可能是自身當下的情緒表現。
忽然聯想起劇場訓練有個很流行的練習,需要學員凝視鏡中的自己。當你與鏡中人四目交投,尷尬的對望一段時間後,不少學員都會潸然淚下。因為那是我們無從避開自己嘴臉的時候,突破溝通盲點的時候:一切瘡疤、皺紋、疲態,外在的,內裏的,都一覽無遺。那個狀態通常會伴隨一種久違的感觸——原來我們很少有機會,這樣觀照自己。
或者用耳筒聽自己,就是這樣的一種鏡子凝視練習,內裏的那個自己,自然而然會讓你了解他/她的一點點聲音;而沒有把這一撮餘裕留給自己的話,那些聲音不會出來。
無論世界失序或坍陷,聲音仍然在走它要走的軌跡和規律,仍然是人們生活中很關鍵的條件,不會完全消弭。《A Double Listen 襄音》就從擊樂藝術,確立了這一點。利用聲音尋找澄明心安,在當世是種奢侈的達觀;但至少,可以窩在自己的聲景空間裏隱逸半晚,暫時棲息,是種得來不易的幸福。
(全文完)
“A Double Listen” 襄音
A sound-based exhibition at H Queen’s
觀展日期:2021 年 7 月 8 日
觀展時間:傍晚 6 至 8
(貳零貳壹年玖月貳日晚,修訂於肆日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