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立身荒謬中 — 談《一個字頭的誕生》
我們總把身處之地以外當作一個個樂園,因此旅行與遷移的意義大致相同,都是希望擺脫當下滯留或被囚的地方,往一個更自由的土地去,分別只在於兩者的時限,或者沒有,因為人總渴望著移動與新鮮,一如港人曾經將日本當作 second home 一樣。然而,這種對遷移的急切,總會在某些特定時刻變得更加濃烈。97 大限前的香港,當下的我們,離開的聲音不絕於耳。
所以,97 年上映的《一個字頭的誕生》,劉青雲飾演的黃阿狗,與兄弟們極欲離開香港,然後在荒誕奇情的劇場中被擺弄的姿態,或者可以與現今的我們展開隔代對話:同樣關鍵的時刻,我們都可能隨時在熟悉的城市中迷路,甚至被囚,所以掙扎亦在兩個時空一同發生。
故事圍繞一群以黃阿狗為首的古惑仔展開,為了逃出回歸大限前的香港四處奔走。有趣的是,此前的黑道角色,無論是《古惑仔》裡的陳浩南,或者《旺角卡門》裡的華哥,無不是「刀山火海都願闖」的完美男性,劇本結構為他們建構出一種絕強的男性形象:犧牲,重情義,無可擊敗,即使不幸死亡或失敗,姿勢依舊壯烈,舉手投足皆氾濫著一種過分浪漫的男性氣質(masculinity),這也解釋了為何當時青少年對黑幫電影如此痴迷,皆因黑幫電影中充塞著完美的身體,填補著我們不全的縫隙。
所以可以說,在角色選擇以何種姿態出現前,它已經被選擇了 — 以一個肌肉虯張的雕像的形態矗立。但《一》拒絕了這種完美的身體。杜琪峯鏡頭下的角色多以異體的形態出現,《一》裡的黃阿狗與眾兄弟皆不例外,口吃,不會開車,飲醉酒然後 screw things up,一言概之,所謂古惑仔只是一群無賴的孬種。於是,故事結構因而一併轉化,從甫開場大寶(張達明)被意外碾死,到搶劫意外遇上解放軍,再到黃阿狗被反彈的子彈射中後腦,導致半身不遂,英雄式闖關的力量感被剝落,換成小人物被拋擲的荒謬劇場,但在黑色幽默的外皮,是不是包覆著一個冷峻的眼神?面對回歸的日子,人的姿態是堅不可摧的嗎?我想不是,我們眼神裡隱含更多是面向歧路的不安,然後在壓力下尋找逃竄的出口,一如今日。
「富貴閉翳在於你搵唔搵得翻自己,要睇你想做一個咩人。」當英雄的走勢已被預定,片尾風水師的批言就代表著這種人物形象的粉碎。預言將黃阿狗的命運一切為二,英雄之路割裂成兩個岔口,以及一個選擇引起的蝴蝶效應,兩條路一樣困難重重,其中關鍵只在於「你想做一個咩人」。於是在重複敘述中,黃阿狗呈現了迥異的表演:第一條路,跟大寶上湛江,出師不利,鏡頭一路不停晃動,甚至倒置,最後滑稽地死在解放軍槍下,所有發財夢戛然而止,其源於黃阿狗在按摩店不願付錢,大叫搶劫,最後在出逃過程中意外碾死大寶 — 北上搵食的接頭人,然後全部人立時陷入大混亂中。第二條路,阿狗選擇在按摩店抵押自己的 Tudor 表,對阿 Matt(吳鎮宇)遺下了一句「我哋再貼地(倒霉)都係洪興(洪門子弟)」,後來在台灣他又再提起他的道義:「如果你搵槍指住我個頭,我就俾你殺死我啲兄弟,咁過去嗰十八年,我都不過係個爛仔。」因為這份道義,他在台灣被拋的處境亦彷彿被暗中牽引,原來晃動的鏡頭被固定起來,儘管最後阿狗半身不遂,但也成立了自己的字頭。因為是平凡人,所以每一個決定都是一條歧路,未來駁雜無比,心態是抵達何處的關鍵。
人在巨大的震動面前,就如螻蟻般顛巍地行走,二十四年過去,歷史翻動輪迴,最後回歸最初的詰問:「我們去向何處?」在《一》當中這問題由徐錦江提出,但我們的姿態卻一直如此,在灰暗濃稠的漩渦中尋找可以緊抓的著力點。有關去或留,我突然記起 My Little Airport 的《我在暗中儲首期》,歌詞提到:「去到台南風景會做到/治療我們的虛無」,但事實果真如此嗎?未來未卜的感受會隨著發掘出新的樂園而消失嗎?
我想杜琪峯的電影彷彿是個先來的解答,MLA 口中的台灣早在 97 年被提及,當日的送機、移民、去台灣搵食,彷彿是各人在限期前的終極翻騰。但即使發現了新的樂園,能夠遠離創傷在台南的藝術館消磨整個下午,或者在英國某公園聆聽街頭藝人與落葉的合奏,但會否一瞬間建築倒塌成一堆徒勞?又或者故鄉在新的語言裡消失,然後我們不知道應該再去向何處?
或許對於當下的我們,去台南旅行,遷移,或流放並不會真正的治療或戰勝甚麼,假如世界的本質果真如卡繆所說:「從最初的運動中就破裂崩潰」[1],只是一盤被時間之宏大包漿的荒謬,那我們必然攜帶著弱者的身份,既然無法壯烈地革新,或死亡,就必須堅韌的活著,「義無反顧地生活」[2]。
「富貴閉翳在於你搵唔搵得翻自己,要睇你想做一個咩人。」如此想來,「勇氣/智慧/也永不滅」,更似是一種生活態度。
[1] 摘自卡繆《西西弗神話》。
[2] 同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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