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爆炸品案囚 4 年 董上琳:囹圄中修煉 香港人唔好慣
法官李慶年:「單位內的設備,『形同小型軍火庫』,其目的和意圖帶有恐怖主義成份......,總刑期為 48 個月監禁…」
25 歲的董上琳自 2019 年 10 月被捕,控以管有爆炸品三罪,還押了 23 個月,昨天終於來到審判日。他終被判監 4 年。(另見報道)
這兩年,他從牢獄生活提煉靈感,親手寫了一部過百萬字的小說,在Patreon上連載。他希望向香港人寄語,「唔可以慣」。
「至少喺高牆之下,掀開書本一刻,一定係自由。如常嘅日子之中冇心動,唯有用書本帶畀自己心動。」故事未完待續,他說會寫到出冊那天。
足足等了兩年,審判在昨日( 9 月 16 日)下午兩點灣仔區域法院第七庭進行。大約一時,庭內座位的籌已經派完,40 個座位並無虛席,要伸延至旁邊第八庭視像直播。
2 時 20 分,董上琳和另一被告、19 歲的丁展峯被押上法庭,旁聽席上的親友與兩人揮手,他們點頭揮手示意。庭內一片肅靜,按滑鼠的聲音、按原子筆的滴嗒聲都能清晰聽見,大家嚴陣以待,等候法官到場。
40 分,李慶年法官出庭,隨即宣讀寫有六十多個段落的判詞。董上琳坐下背靠牆壁,一時仰望,一時凝望旁聽席。「單位內的設備,『形同小型軍火庫』,其目的和意圖帶有恐怖主義成份......,總刑期為 48 個月監禁。」法官最後說。
官判囚 4 年 指案情帶有「恐怖主義」成份
辯方律師提醒,被告認罪與行為良好,加上還押了兩年,大約還有九個月就可以出來;而丁展峯還押的時間已超過刑期,可即時釋放。
話畢,有人掩著臉喜極而泣,有人作拍手的手勢;董上琳媽媽也鬆一口氣,即時拍拍心口,刑期沒有超出預期,兒子相信很快可重獲自由了。
一個能獲釋,一個要返回到監倉,兩名被告被押離法庭,旁聽席 40 人一同向他們揮手,大叫「頂住呀」。
母親眼中 不一樣的乖孩子
2019 年 10 月 15 日,董上琳被警方拘捕,指控他「串謀製造爆炸品」、「管有爆炸品」和「管有物品意圖損壞財產」。被捕後還押至今,他早前承認三項控罪,終於判刑 4 年。
自被捕那天起,「爆炸品」、「小型軍火庫」、「暴青」、「 23 歲無業」標籤,貼在他身上。
而在董上琳母親眼中,兒子是一個愛讀書的乖孩子。
董上琳今年 25 歲,朋友叫他阿木。他自小愛看書,本在香港專上學院修讀文學。
哈維爾、盧梭,《資治通鑑》、《情色論》、《勤學》……政治、歷史、哲學和文學書籍是他的至愛。
木媽媽說他看書時很專心,要是給他一套金庸小說,他兩三天便能讀完。想他乖乖聽話,只要給他一本歷史書就可以。
阿木曾經問過自己,如果只能「帶一本書入監房」,會帶哪一本。結果他想了又想,最後都選不到,「喺赤柱每月只能入 6 本書,都已經唔夠睇,(如果)𠵱家入 1 本書喎!根本冇可能揀得落手啦!」
木媽媽還說,阿木 3 歲學寫字,已經會在單行簿寫故事寫劇本,而他認真開始寫作,大概是中四那年。問他可否公開中學時期的作品,作家突然變得害羞,形容自己有「中二病」,「寫得唔係太好,唔可以畀人睇,真係想搵窿捐入去……」。
除了看書,阿木還對昆蟲有興趣,自少已經想知道,那些爬爬飛飛到底是什麼,甚至想過到台灣讀昆蟲學。
他說得出監房裡的蟑螂品種,是美洲大蠊,叫牠們作「坦克車」;對昆蟲著迷的他見到「坦克車」,竟怕得大叫跳起。「啲美洲大蠊坦克車真係好恐怖,如果畀我舉監獄最可怕事,一定(包括)坦克車。」
「我相信每個人心中都會有一樣嘢係令自己恐懼,我諗入面除咗坦克車,另一件事就係靜。」
傘下青年 冀為香港留下來
阿木最終沒有去讀昆蟲學,一直在香港讀到中六。
2014 年,阿木原本計劃到加拿大升學,那時剛巧爆發雨傘運動,結果他留了下來。「 14 年後我知道香港會仲有事,所以決定唔走,留喺香港讀ASSO(副學士)。」
傘運是他首次經歷大型社運。當時有句口號:「生於亂世,有種責任」,香港與他的羈絆,從那時開始愈繫愈緊密,他根本不會想離開香港。他深受盧梳的《社會契約論》影響,覺得掌權者應以人民意願來治理地方,於是抱著一顆想「改變世界」的心,投入社會運動,在街頭的時間,比留在家裡多。
剛剛成年的阿木在傘運下首次被捕,被帶返警署 24 小時後獲釋。
人生如過山車起起跌跌,傘後的抑鬱與無力,他比誰都記得清楚。灰到谷底就會反彈,2019 年反修例運動大爆發,是他經歷第二個「大時代」,他豪不猶豫再投身社會運動。
那年他 23 歲,第二次被捕,不過這次他被送法庭,扣押至今。
阿木承認串謀製造爆炸品及管有爆炸品共 2 罪,被指於 2019 年 10 月 3 日至 15 日,在香港串謀製造爆炸品,即黑火藥和鋁熱劑;同年 10 月 15 日於大角咀一單位管有爆炸品,即硝酸鉀、碳、鋁、銅、氧化鐵、蔗糖及鎂。
董另承認一項管有物品意圖摧毀財產罪,即在同日同單位內管有玻璃樽、毛巾、汽油、內含環己烷及甲基環己烷的有機混合劑、甲苯、6 個含汽油毛巾布碎的玻璃樽、空中無人機及連用的投擲裝置。
身邊人都當阿木是文學書生,木媽知道兒子被捕那一剎,也很意外。木媽媽說阿木是個乖孩子, EQ 很高,甚至有點怕事,就算家人罵錯了他,他只會表露無辜眼神,怨氣吞下來,從不頂嘴。
「由細至大佢,都比較細膽同驚青,所以都令我哋好意外。都知道佢係好怕事嘅人,點解突然間會牽涉呢樣嘢……」
「我要去改變世界!」
媽媽心底裡也知道原因,她覺得阿木唯一「不乖」的地方,是他太過執著,總有份莫名的正義感,常為身邊的人出頭而惹禍。
木媽媽自認曾是「藍絲」,痛恨示威者搞破壞,但後來她也被阿木感染,會想為什麼兒子會那麼堅持。於是開始留意新聞了解示威者,亦受到同事的渲染,她甚至參加了人生第一次遊行。
阿木就笑言,這份尊重是他「抗爭」回來的。
2019 運動期間,阿木突然對媽媽呼喊:「我要去改變世界!」木媽媽聽見「弦外之音」,嚇到哭了出來。
「佢(媽媽)要我讀書,平淡啲咁,可能係怕我有危險啩。我明嘅,但我唔可以接受咁平凡嘅人生。」木媽擔心兒子會出事,連阿木想搞的小生意也阻止,要他專心讀書。
母子冷戰了好一段時間,阿木終於「抗爭成功」;家人態度軟化,嘗試去理解他堅持參與運動的原因。
阿木說,「我認為堅持自己去到最盡,人哋就會懷疑佢對自己嘅懷疑啦。」
甚至被囚 23 個月,也沒有磨走阿木的「執著」。
上庭前,他親自寫了一「求情信」。如其說是「求情」,例不如說是阿木直白表達心聲的信件。
信中提到父親教會他要正直、正義,憑良心做人做事,「若然可以重新選擇,仍會選擇面對不公不義前發聲抗命。」阿木說如果要為了減刑而說違心之話,他倒想活得真誠磊落,知行合一。
阿木說,囹圄中的光陰是他生命之過程,他時常感恩。遇此歷煉,方有機會沉澱人生,在苦難中修煉出更好的自己。
「呢件事(這宗案件)上我冇認同佢嘅行為,但我會理解,所以我冇鬧過佢。」木媽媽說。
還押兩年, 轉眼間 25 歲,反修例運動由高潮到落幕,到《港區國安法》成立;《蘋果日報》停刊,他在獄中少了一份可訂閱的報紙;甚至香港經歷了四波疫情。
高低起跌,他通通只能在獄中經歷。
8 月 18 日,阿木認罪前兩日。上午 10 時,他剛吃完早飯。我們在赤柱監獄探訪室,隔著玻璃相見,阿木戴著一副半框眼鏡,留一頭精神的短髮,但已不是剛剛還押時剷的平頭。
探訪 15 分鐘,有說有笑,大家講不停,不敢浪費半秒鐘。
阿木精神飽滿,就算上庭日將至,亦看不出他有半點緊張。「冇乜特別(心情),入嚟嗰刻已經預咗。」阿木淡然地說,自己早有心理準備。
「𠵱兩年,大家都知發生咩事……」雖有高牆相隔,香港人的感覺依舊相連,在監獄裡的他,也感受到社會的無力感。
他害怕牆外的人把無力感訴諸浪漫,而忽略了現實,「好似米蘭昆德拉寫嘅,只重視火刑嘅星火,無視背後嘅殘酷。如果唔去面對𠵱場運動嘅黑暗面,係唔會有反省同前進,繼續喺虛假嘅沙塔上行,唔會有終點,更加會跌死。」
問他有什麼想跟香港人說,他想都沒有想就說:「唔可以慣,如果淆底一次,之後都會繼續淆底……」坐穿牢底,阿木還是常常想著香港的事。「要記住習慣同堅持係唔同」,接受荒謬後偷生是習慣,在荒謬中守住原則是堅持。
未忘唐英傑生日 牆內人安慰牆外人
上一句話還未語畢,阿木想起了一件重要事,於是止住話題。
他跟一同前來探訪的朋友Crystal(化名)交帶, 9 月 7 日是唐英傑生日,叫她替自己祝唐英傑生日快樂。「幫我入啲 Like 圖(寫真照片)畀佢,記住喎。」
因國安法而遭判監的唐英傑是他在獄中相識的死黨,15 分鐘內,前前後後叮囑了 3 次。比起自己的案件好像還要着緊。
Crystal 本身會寫信給囚友、聽審和送囚車,自去年 8 月起,她成為阿木的筆友。Crystal 說,阿木是多位筆友之中,回信最快的一位。今年 3 月,她第一次到赤柱探訪阿木,「因為諗住親口同大家講聖誕快樂、新年快樂,就變咗嚟探佢,慢慢就熟咗。」自此,Crystal 每個星期都會去探訪一次。
阿木很重視每位寄信給他的筆友,只要有回郵地址,他一定會回信。「我應承咗每個筆友,每日收到信,都會即日回信。」
Crystal 也說阿木對朋友很好,他將小說放在Patreon上,除了希望賺些錢來應付日後生活,還想幫朋友儲一些生活費。
探訪時,阿木知道 Crystal 因為社會低氣壓而失落,未忘問候。「出面發生好多嘢,自己會唔開心,我都有同佢(阿木)講。佢反而安慰返我,所以我覺得佢係好犀利嘅人。」Crystal 說。牆內人反而安慰牆外人,可見他有多堅強,「自己單案雖然既成事實,但佢都用樂觀心態面對。」
真正的自由,在揭開書本時
阿木坦言,畢竟已經囚禁了兩年,雖悶,但都已經適應了。他自誇有特殊能力,跟誰人都熟得來,所以過得不錯。
監獄很多東西都缺乏,唯一不缺的是時間。無聊時,他喜歡坐在一旁看書和寫小說,看得書多,教他開口是米蘭昆德拉,閉口是哈維爾。
「入到嚟少咗睇小說,都係睇歷史、哲學同政治。朱凱廸話我個人好硬,叫我睇下小說。我都覺得係嘅,都要睇小說拎創作靈感。」
「只要可以帶自己脫離一下現實,由拘束到自由,就係一本好書。至少喺高牆之下,掀開書本一刻,一定係自由。如常嘅日子之中冇心動,唯有用書本帶畀自己心動。」
曾志做社工助少數族裔
阿木喜歡文學,但並非一個書呆子,媽媽說他動靜皆宜,喜歡行山和打war game,懂自衛術,中學時曾參加校際劍擊比賽,還得過獎。
阿木常到社區中心做義工,久而久之,他升學時選了社科,本想做個社工,幫助自己的社區。他讀了一年,覺得文字才是自己的專長,轉去讀文學,追逐寫作夢。
木媽媽說,阿木透露過自己希望幫助少數族裔,「其實佢都有同我提過,冇得行社工條路係有啲遺憾。」
還押兩年寫百萬字小說 望寫到出冊
他還有一個想了多年的小說計劃,在監獄才有時間實踐。「出面已經想寫,但冇時間。入到嚟好無聊,原本係畀自己圈子嘅人睇,應承咗重視嘅人,要寫出嚟。」
於是小說《戈耳狄俄斯之結》面世。他親手寫下百萬字,每集寫滿一本 Gambol 7mm 30 行筆記簿,至今已寫了 11 集。阿木寫字用力,用手摸上每頁紙,能感覺到那凹凹凸凸的質感,看到筆痕透出封面。
他本想為重視的人寫一部情書,小說後來加入獄中生活、抗爭和性虐待等議題,挑戰社會保守禁忌,「性事能放上枱面討論係社會思想開放之象徵,若面對箝制的制度,守護自由思考也自然是習慣」。
哈維爾的《無權力者的權力》,叫大家活在真實裡,毫不掩飾自己喜歡性虐待題材,希望呈現最真實的自己,「如希望大家都可以做自己。」
傳說中,戈耳狄俄斯之結是一條無繩頭、無人能解的繩結,直至亞歷山大帝用劍將其斬開,才能解開魔結,喻意用非常方法,解決看似不可能的難題。他的創作靈感是來一位在囚中創作性虐待小說《所多瑪一百二十天》的薩德侯爵,阿木說過:「每一個人內心都有一隻不為人知的怪物……要面對牠,認識和控制自己的慾望,不是害怕牠,因為牠也是自己一部份,這才是正確的做法。」
這本小說是憑他的經歷和想法所寫,「可能(本小說)唔係大家預期咁,但經歷失望再相信,係更加可貴。」
「有時唔使全世界都明白,只要有人明白就足夠,冇人反對就冇意義了。」他說會堅持寫到出冊那天。
記者:廖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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