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樣的中國史》後記(之一)
我是從二00七年開始中國通史的講授計畫,起心動念的因緣之一,是「敏隆講堂」簡靜惠董事長的邀約與要求。當時簡董事長不知道的,是我對她長年主持的「洪建全基金會」抱著深深感念之心。十幾歲的中學懵懂年紀,我就開始固定閱讀『書評書目』雜誌,開拓了眼界,也培養了對於書籍更廣更雜的興趣;然後接觸了楊弦兩張『中國現代民歌』唱片,還有後續陶曉清策畫吳楚楚、韓正皓等人創作的『現代民歌』唱片,讓我比同代朋友們更早認識了「金韻獎」與「新格唱片」之前的台灣新興青年創作歌曲風潮。又被『現代民歌』誘惑,誤打誤撞訂購了一套五張由溫隆信等人創作的『中國現代音樂集』,讓我第一次領受到音樂中的「現代主義」衝擊。簡董透過同事建議我在「敏隆講堂」開設中國歷史課程,我不可能拒絕,必定遵命照做,當作是難得可以回報「洪建全基金會」的機會。
但講中國歷史要講什麼呢?選擇講中國通史,而且簡直像給「敏隆講堂」同事找麻煩般提出要開自己都不知道需要花多長時間才能講完的長期課程,那就不是簡董要求的了,而是另外受到當時時代變化潮流的強烈刺激。
前一年,二00六年台灣最大的政治社會動盪,是「紅衫軍事件」,在一個下雨的秋夜,竟然有近百萬人走上台北街頭,表達「反貪腐」的激憤。在此之前,是由「國務機要費案」開啟序幕,揭露出一波一波從總統府、總統官邸以降的層層貪腐弊案。我那時候還在新聞界工作,除了擔任『新新聞周刊』副社長兼總主筆之外,還不時會上電視政論節目表達對於政局的看法。
在那過程中,有一段時間我反覆在公私場合表示:儘管有諸多證據顯示第一夫人涉入極深.但我深信陳水扁總統,還有總統府秘書長邱義仁等人,不太可能涉案。我的判斷來自我過去和他們互動往來的認識,陳水扁是一個權力慾望極高,以至於可以放棄許多生命其他追求的人,包括物慾財富的追求。至於邱義仁,他有那麼長久的革命信念,投身組織「新潮流」這樣的嚴密革命團體,怎麼可能是個貪財的人?
然而事情後來的發展,帶給我極大的震撼。原來我對於這些投身黨外到反對黨運動中的人,我有諸多機會近身觀察的人,都嚴重誤判?使得我誤判,使得這些人變得如此不同的是什麼?是普遍的政治權力嗎,還是台灣特殊的政治環境?那樣的震撼甚至讓我沮喪地做了一個一直奉行至今的決定:政治判斷如此糟糕的人,最好不要投票,作為懲罰,我取消了自己在重要選舉中投票的權利,從此之後我觀察、我思考、我分析,但我不投票。
也因為這樣的時局發展,使我必須面對自己可能的盲點--因為很年輕的時候就站到黨外民主運動那邊,也曾經在第一線上參與民進黨第一次總統初選,在許信良的邀請下擔任過黨部的一級主管,我失去了客觀、嚴謹看待、乃至批判民進黨的能力?儘管在『新新聞周刊』任職時,我從來不曾鬆懈過對於執政者的監督,然而或許潛意識中我還是在某些地方看不見這個執政團隊的問題?
於是我先是很認真的寫了一本書,『十年後的台灣』,然後配合陳傳興充滿洞見的小冊子『道德不能罷免』的出版,我又呼應寫了小冊子『我們還能怎麼辦?』愈是深入檢討到民進黨到那個時候五、六年的執政經驗,我心中愈是感到沮喪。
尤其我不可能遺忘在黨外時期對抗國民黨的鬥志是怎麼來的,創黨之初對於台灣未來的想像又是如何形成的,對比對照下,取得權力的民進黨正在打造一個很不一樣,背離當初理想與奮鬥目標的台灣社會。
如此冷靜反思,最令我不舒服的其中一項變化發展,是民進黨執行的「本土化」教育與文化政策。「本土意識」當然是從黨外到民進黨,反對勢力最重要的資產,也是我自己很早就投身支持的價值。然而那個年代,「本土」的意涵是從與「大中國主義」對抗中形塑出來的。「大中國」是虛假的,是脫離現實的;「本土」是植根於現實的,是真確的。「大中國」是簡化的、排斥性的,硬是要將多元的台灣窄化為一元的;「本土」是正視並尊重台灣多元族群、多元歷史、多元文化的。這是我認知、我擁護的「本土」。
卻不是民進黨取得權力後實行的「本土化」,尤其是以「去中國化」當作實施重點的「本土化」。這種作法,和當年我們反對的國民黨政策,同樣是減法的、窄化的,而且同樣是將自己不喜歡,與自己無關,或自己無法理解的部分,就強制排除在「本土」之外,在「台灣」之外。國民黨曾經用這種方式對待他們看不慣的日本因素,現在民進黨竟然用同樣的方式來對待他們看不慣的中國因素。
我們的上一代,我的父親母親,被國民黨剝奪了他們的日本時代記憶,從主流的教育與文化中驅逐出去。說日語、受日本影響不是他們自己選擇的,但那就是他們真切的生命記憶,唯有的生命經驗,卻硬生生被取消了。真沒有想到在我這一代,就在我自己身上,竟然要承受一個新的政權,同樣霸道地取消我和中國文化、中國歷史的記憶、經驗!那也不是我自己選擇的,我出生、成長在「復興中華文化」的潮流中,我學會了一身熟悉中國傳統,得以親近中國歷史文化的習慣與本事,他們現在要說:這不是台灣,如果要做台灣人,就必須放棄這些?
我不同意,我無法同意。所以我決定回頭整理我和中國歷史、中國文化的真實生命經驗,我決定盡可能完整地講述一次我所知道的中國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