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工廈(一)】藥水樽與活字印刷 — 被逼遷的「香港製造」工業
踏出貨𨋢未幾,「噠噠噠」的機器運行聲響徹整條走廊,走近那個大門敞開的角落單位,三十四度的天氣,數把舊式風扇在廠內打轉,瞥見滿頭白髮的陳老闆彎下腰,把一個又一個「新鮮出爐」的咳藥水樽,從紙皮箱內取起仔細檢查。
「唔好睇小呢啲,全部都係香港製造。」
一個個不起眼的藥膏盒、藥水樽,將被運到政府診所、公立醫院和家庭醫生診所內,它們全部都是如假包換的本地生產。
「信豐制造廠」所在的九龍灣業安工廈,是政府今年 5 月宣布其中一幢要清拆的房委會工廠大廈之一,殺廠消息突如其來,期間沒有諮詢任何租戶。距離遷出死線尚餘一年左右,陳老闆嘆氣說,「每日都在倒數……但其實我仲有能力繼續做落去,始於想香港人養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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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九龍灣地鐵站約 10 分鐘路程,業安工廈分為兩座,以馬路分隔,樓高 10 層。在樓層間逛走,能感受到炎熱天氣中的微風,這就是政府工廈的其中一個特別之處 — 沒有窗戶、非密封的走廊,方便廠戶進行噪音大、燃燒類型,又或須使用吊臂運送大型機器的工業。由 1980 年起,這裡孕育了大大小小「香港製造」的工業。
信豐制造廠是其中之一,今年 65 歲的陳老闆早在十多歲入行,未屆三十成立廠房,主力生產藥水樽、藥丸筒等容器,他最先在龍蛇混雜的九龍城寨打滾,1980 年再搬遷至房委會轄下的業安工廈,成為首批落戶的廠家。四十年間,幸運地省卻了生意最大的煩惱,每月幾乎在沒有租金壓力下,工廠逐漸擴大。
但沒想到,那座「靠山」原來都是靠不過,還在一夜間,突然山泥傾斜,殺他一個措手不及。
房委會今年 5 月突然宣布清拆轄下九龍灣業安、火炭穗輝、長沙灣宏昌及葵涌葵安 4 幢工廈,工廈重建後將興建公營房屋,預料最快可於 2031 年提供約 4,800 個單位,逾 2,000 名廠戶須於明年 11 月前遞出。
一夜瓦解的靠山
陳老闆當年一心想著工廈由政府管有,租金便宜,工業限制亦較坊間少,理應可以無憂無慮紮根在此,一直做到雙手疲倦、要停下來的那一天,「我辛辛苦苦建立嘅嘢,其實仲可以搵食搵好耐,而家一下子無曬…我仲有個細 20 年嘅細佬,本身諗住佢接手,仲整咗靚間廠,而家大失預算。」
走在廠內,十多部重型機器按照事先設置的溫度、時間、模型,一件接一件「啤」(複製)出來,不消一會兒便裝滿半個人身高的紙皮箱;與此同時,數名老師傅則在旁進行質量檢查,篩走有瑕疵的成品,然後放入紙箱等待包裝。
工廠生產的藥膏盒、藥水樽,會被送到政府診所、公立醫院,還有私人診所,縱然一個膠樽看起來微不足道,全部都是如假包換的本地生產。
「香港製造」四個字,是質量的信心保證,亦可以彈性配合本地市場需要而生產。
如果仔細看平日醫生處方的咳藥水,容量會分為 40ml、50ml 等,其實全部牽涉到醫生的處方,「香港醫生對於藥水樽有好多唔同規格,6、8、12 格⋯如果係大陸唔可以一下子落得咁齊,同埋都未必咁平均賣曬再落,但我哋喺呢度做,邊隻無就即刻上機做、即刻出貨,可以靈活啲。」
香港工業日漸息微,最大的敵人無他 — 低租金、低工資的內地工廠。當大部分香港工業紛紛北移,真正的「香港製造」買少見少。
「其實我都可以上大陸做,仲平啲添。」明明可以多賺幾倍生意額,但在這裡土生土長的他,還是想以香港人的身份,為這個地方付出多少許。哪怕幾十年間,他親歷本地工廠的生存空間如何一步步收窄,有時候想鬆容地喘一口氣也份外艱難,「唯有自己早一步多啲保護自己,預備定退休金。」
那麼趕得上被打壓的速度嗎?
「佢快過我哋好多喇,去到依家都遠遠唔夠。」陳老闆苦笑道。
被迫停下來的雙手
拆一間廠,不僅粉碎老闆打拼多年的努力,亦打破員工的飯碗。
「(一班伙計)無得做,可能都要去執紙皮。」願意留在這行的師傅幾乎都是上了年紀、低學歷,大半生在廠內營營役役。
廠房長期合作的三間庇護工場亦同受牽連,原本每周至少會接到兩次包裝藥水樽的訂單,予智障人士協助包裝,是工場重要收入來源之一,「唉⋯佢哋好鐘意 pack 我哋嘅貨,到時啲小朋友又少啲嘢做。」
多年來,工廠為政府診所和醫院供應大量的貨品,但政府卻突然殺自己的供應商一個措手及,事前毫無徵兆,一個聲明、一封信便說要來拆場。
陳老闆語氣帶點調侃說,「無辦法㗎,到時佢(政府)咪係大陸落貨囉.....香港其他廠都無咁多供貨量。」對於廠房關閉,不同的結束方式都曾在他腦海中一一掠過:自己年事已高,體力終不勝負荷、唯一的弟弟不願繼承廠房、疫情持續嚴峻致收支不平衡......卻從未想過在自己仍然有心有力的時候,突然被通知「壽命」只僅餘一年多,賠償金額僅足夠遣散員工、清拆大型機器的費用,更遑論要重新購入新廠房的裝備。
據政府今次的賠償方案,賠償金額以合約計算,而非每個租用單位,像陳老闆持有 14.5 個單位,但實際上只簽了五份合約,意味著他的賠償金將會大打折扣。而根據房委會的說法,租戶在法律上其實無權獲得遷置或任何形式的補償,這筆「特惠津貼」名義上是協助租戶搬遷,但實際上只能讓陳老闆和其他廠戶遷走,卻難以再搬至其他地方重新經營。
由接信後,陳老闆一直積極覓地,但心底裡也知道另起爐灶的機會渺茫 — 搬走難,廠內最輕的機器重量亦超過一噸,先不論要利用吊臂將機器從二樓走廊緩緩吊至地面,成功著地後能否完好無缺,再次啟動生產也成問題。「我諗走嘅話,我啲機都係準備做廢鐵」,陳老闆苦笑指向那部佈滿鐵鏽漬的啤膠機,不忍挪開目光,「每一日都喺度倒數」。
重新搬入更難。廠房長期發出大量躁音,記者與陳老闆站在廠房外訪問,說話也要扯開嗓子,「依家啲工廈好多都係 studio、party room,唔會鍾意我哋呢啲咁嘈,又多陌生人行出行入 」。
時勢艱難,為何還會要堅持本地生產?陳老闆沒有多想,「始於可以做到自給自足,至少香港人養得起香港人」,又說「同埋唔係人人都做到高科技、IT,工廠令到嗰啲香港人都可以生存,可以靠自己生活。」
「待廠房倒閉後的日子,他如常到屋邨診所看病,等待護士配藥時,層架上井井有條排列的藥水樽,或許驟眼看來沒有分別,但質感、手工卻不是原來的香港製造⋯」陳老闆嘗試想像那一天的情景,卻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感受。此時,他皺起雙眉,藍色外科口罩亦藏不起臉上的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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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被迫要離開的,還有在二樓經營印刷廠的梁伯。
黑色木招牌、白色毛筆字寫上「昇洪印刷廠」懸掛在門外,甫踏進廠,不免有種凌亂的感覺。左邊桌子、數張摺櫈上一個個疊起的深褐色木盒尤其顯眼,揭開覆蓋的報紙,一枚枚整齊有序的鉛製中文字粒映入眼簾,瞇起眼睛細看字體,筆畫間盡是塞滿縫隙的塵埃。
「我依家逐步搵翻曬啲字粒出嚟,打算將佢哋分門別類排好⋯應該要到出年先成㗎喇,咁多粒。」拆廠的消息,令梁伯決定重新整理收藏逾十萬枚的中英文字粒,並計劃進行展覽、包裝成本地特色紀念品賣給外國遊客等,盡力以一切方法好好保存它們。
「政府要你死,不得不死」
六、七十年代,正值香港印刷的輝煌時期,長沙灣工廠大廈幾乎每一層都有幾間活版印刷廠。受父親做生意影響,梁伯當時把握趨勢,1973 年租下其中一個單位,逐步學習「執字粒」、排版、活版印刷。可惜好景不常,政府 2001 年決定全面清拆,改建公屋,當時他與過百名廠戶群起反對,更透過議員向法庭申請禁制令阻止遷拆。儘管以失敗告終,但他們至少成功爭取延長搬遷期半年。
二十年後,同樣的戲碼再次上演。
但今次特區政府的做法卻更不近人情,梁伯憶述當年廠戶可自由在樓層間掛橫額抗議,「依家拉一拉 banner 都被人趕」。科技進步了,他們發聲的空間卻沒有跟著擴大。
與年輕時代不同,梁伯今次再沒有走到抗議的前線,他自嘲說也許活得久了,將事情都看得很透徹,「政府要你死,不得不死」。
現在唯一可以留下的,只有字粒。
「張張皆辛苦」
現時梁伯儲起的每一枚字粒,都是他昔日親身走訪中上環的鑄字公司購買,「嗰陣買得少就按數量計錢,呢啲最細粒就一毫子一粒,買得多就直接用磅計重量。」70 年代後期,柯式印刷日漸普及,工序較簡化、速度亦大幅提升,而隨著本地大鑄字廠在 90 年代相繼結業,活版印刷開始進入淘汰階段。
時代巨輪再擠不下一枚字粒。但 30 年後的今天,梁伯仍未捨得丟棄。
在於他,沉甸甸的鉛製字粒,是本地印刷工業的歷史見證,亦是他大半人生的陪伴。廠房一隅,放置一台幾乎在港絕跡的德國製活版印刷機,旁邊兩部柯式印刷機則在馬不停蹄地印刷單簿發票。時代淘汰了活版印刷,但在「昇洪印刷廠」內,時間彷彿停頓,梁伯現時每月至少會啟動一次這台老古董,專門印刷發票上的數字編號,既為節省成本,亦為那昔日的情意結。
無可否認,柯式印刷較方便、快捷,但梁伯始於相信活字印刷多出一份溫度,機械工序化以外可能會出現的「錯誤」:字體周遭的墨水跡、顏色深淺不一⋯⋯
捱得苦的工廠精神
活字印刷的「手藝」在於,人與機器的配合:由人手排版字粒,放入機器後,要顧及每顆字粒的高度,均勻將墨水油壓在質地、厚薄各異的紙材上。記者嘗試搬動幾枚字粒拍照,雙手不慎一鬆,結果散落在桌子上,「跌落地下嘅話,壞一粒就少一粒」,梁伯急忙走近說,「有啲字體係電腦都搵唔到!」
他瞇起雙眼,右手平穩地用鐵鉗逐一把字粒拿起,自顧說「啲人成日以為執字粒好易,你要搵(字粒)喺邊,又要排好啲字距、設計。以前印 100 張卡片可以印足一日,真係張張皆辛苦。」他批評政府官員執意拆廠是以「公務員心態」處事,「就係唔知道我哋做工廠嘅耐力,要捱。」
與陳老闆無異,72 歲精神飽滿的梁伯始於希望做到「自己沒有力氣」的一天,「做工業從來唔係要求發達、大富大貴,只係求生活。」印刷廠微薄的生意,至少讓他自力更生,不用依靠政府申領綜緩,閒時還能到旺角買新鮮蟲子,餵飼廠內兩頭叫個不停的鸚鵡,簡簡單單生活,梁伯已經很滿足。
記者|陳欣其
攝影|P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