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樣的中國史》後記(之三)
另外讓我很不耐煩的,是講述中國歷史時習慣專注於帝王將相的政治領域,或是鋪陳宮廷權力鬥爭。一來,就是如此堆砌人名、事件的敘述,讓很多人以前在學校裡對歷史感到倒盡胃口,印象中歷史就是死背一些什麼時候什麼人發生什麼事,沒有道理可講,全憑記憶,背對了就是對,錯了就是錯。而且中國歷史還有另外一項特別無聊的因素,那就是還要將這些資料和朝代對起來,明明都很像的帝王將相和開國、動亂、戰爭、亡國的類似事件還要分辨到底是哪一朝發生的,誰記得住啊!
二來,正就是從不同史學傳統中學習了複數的、多元的中國歷史,明明看到、知道這是一個多麼廣大的知識天地,裡面有那麼多不同的角度,看到了那麼多有趣奇特的人類經驗,回頭檢視發現還有人浪費篇幅浪費時間專注寫那麼狹窄、重複的內容,當然愈來愈覺得荒謬。
還有第三個更強烈的理由 — 光從表面看這些政治鬥爭或動亂戰爭的紛紛擾擾,到底能讓人學到什麼?不追究、不弄清楚不同制度與結構下的權力運作,不追究、不弄清楚動亂背後的社會因素以及戰爭形成的時代變化,光是記得事件不可能讓學習歷史的人累積經驗、形成智慧。有人因為得了這些皮毛知識,就熱衷於了解、轉述種種權謀陰謀故事,宮廷或朝廷的陰暗故事,認為愈陰暗、黑暗的就愈接近事實,甚至以自己通透這些故事自豪。但我真的忍不住要問:這樣對個人的人生何益?養成總以陰暗、黑暗的角度來看人來理解人,無法體會人有多麼複雜,尤其是失去了在歷史中去認知人的多樣性的機會,這樣有意義嗎?
中國歷史很漫長,所以更不能用朝代政治來述說。那樣的敘述使得歷史感覺上不斷重複,每個朝代都很像,到後來根本搞不清不同時代的不同特性,只覺得中國歷史又臭又長。
要講通史,就必須讓漫長的時間分出明確的不同時代,更要讓不同的時代呈現不同的特色,才能合理化涵蓋那麼長時間寫成通史的意義。所以一項結構上的大考驗是,要如何選擇在不同的時代凸顯不同的重點內容。
我選擇的標準是去辨識那個時代發生了最大變化的領域,優先講述。其次,從人類文明的尺度上,出現了特別有價值的成就,或對其他地區有外延影響力的,優先講述。第三,對於我們了解普遍人類經驗或現實仍有影響的長期結構有幫助,優先講述。相對地,過去被視為理所當然歷史內容,因而被講爛了那些朝代政治事件,能不講就不講。
所以我沒有花篇幅講述秦統一六國過程中和趙國、齊國、楚國的那些戰役,沒有講牽涉秦始皇身世的宮闈秘密,而是將重點放在梳理戰國諸子的來歷與彼此關係。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過去將諸子分家分派講,讓人無法掌握他們所共同建構的熱鬧知識互動,也不解釋從「王官學」到「諸子學」的來歷變化,好像這些各家各派都是天上掉下來似的,違背了歷史提供因果解釋的基本要求。我希望在這方面有所修正補充。
對於六朝的歷史,我特別凸顯當時由世家所組成、所掌控的貴族社會與貴族文化。因為這是和中國歷史的其他時期都不一樣的關鍵特徵,過去理所當然以帝王為中心的歷史觀,忽略而且扭曲了這段世家高於皇帝,貴族以莊園經濟自恃,建立帶有高度炫耀表演性質文化的歷史。
對於宋代我將重點放在輝煌的文人文化,這是宋朝「重文輕武」付出極高代價,自願居於武力弱勢而得以換來的成就,有其在文明上的普遍價值,不應該被用一味抬高武力擴張的片面價值予以抹煞。
對於明代我反覆致意的,是朱元璋設計、建構的恐怖統治機制,徹底摧毀了原來宋朝那種「士人與君王共治天下」的理念,屈辱士人並強力制約人民的自由。沒錯,這是因為這種統治模式仍然有著清楚的當代回響。
通史之「通」,另外一層意義也就在於盡可能涵蓋政治、經濟、社會、思想、文學、文化、科技各個面向,但不能寫成走馬看花的流水帳,而必須負責任地選擇重點有機穿插,不只變化敘述重點,而且顯現各領域的交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