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關舞蹈祭】《I’m Only My Body?》 — 身體就是距離
《Kerry & Frieda》
演出分為前「鏡」後「燈」兩段,前段有四塊兩米多高玻璃鏡做背景,後段則有旋轉燈光襯托。
開始時,兩名女子從左右兩邊出場,站到演區最前線,各擺一個姿勢,並喊出自己的名字:「我是Kerry」,「我是Frieda」。
沒有背景音樂,沒有燈光變化,全場寂靜,五種官能,祇剩下「看」(Looking) 。而「看」,充滿權力關係,誰在看?如何看?帶著什麼態度看?從那個角度看?看的人是誰?…… 這一切都會影響「看」這個行動,得出的印象和感覺都大不相同。何況表演者是女子,她們身體的每個姿勢,如何被男女觀眾「看」,觀感肯定很不一樣。
接著,兩人輪流出入演區,各自在中央擺出不同的瑜珈姿勢:有些是前半身貼伏在地下,後半身屁股翹起,背脊猶如筆直的斜坡,臀部則似山峰。由於背景是鏡,三面觀眾總會看到不同角度的身體,若屁股是直面觀眾,那麼斜坡就不見了。有些是雙腳撐直,雙掌貼地,成A字形。同樣,從鏡裡的反射,觀眾亦可見到高高翹起的臀部、大腿、小腿和腳踭,這都是我們平常看不到的部位。Kerry先從左邊後台走出,行至中央,擺一個瑜珈式子,一分鐘後起身,慢慢從右邊進入後台。之後,輪到Frieda做同樣動作。如是者,兩人彷似畫了一個圓圈,一半出現在台前,一半隱藏在台後,這個團團轉的移動,由步行、擺式子、再步行,在時間上創造了有規律的節奏。兩人重複同一個軌跡:身體從左邊出現,移動、停頓、再移動、身體從右邊消失。這一連串動作不斷重復,構成了一段舞,煞是好看。誰說跳舞一定要飛身扭腰翻滾踢腿?在雅雀無聲的環境下,專注地「看」,感受到身體移動的節奏,從看不到的圓形空間「滲出」!
第二段,兩人同時在演區出現,但今次的式子充滿強烈的性意識。大腿撐開,腰部前後伸縮。又或身體成A字形,屁股上下強力搖擺。其間,表演者側頭望著鏡裡的自己。這組動作,演區有四個影像出現,惹人遐想,背景鏡裡反射排排坐著的觀眾,他/她是興奮?尷尬?害羞?還是…?如果女性身體一直被電影、雜誌當成是消費的慾望對象,今日Kerry與Frieda就是要觀眾直視她們的身體,不容迴避。她們把屬於私領域的身體帶到公共領域中,嚴肅地挑戰每個觀眾「看」的態度、想像和經驗。從慣常被「看」到主動地展示身體,讓長期被規訓的身體得到解放,拆解傳統的性別定型,反抗加諸女人身上無形的暴力,從新掌管自己的身體,肯定身體的自主性。這段演出長十分鐘,寂靜中,甚至聽到Frieda急促的呼吸聲,毫不掩飾,大膽自信!
後段,兩人轉到觀眾後面的演區,這時多了旋轉的燈光照亮劇場,加上強勁音樂,以為去了Disco。前兩段沉默的身體得到釋放,今回隨著急速的節拍舞動起來,展演身體另一種愉悅。兩人輪流互相撐起對方,「翻滾」到有鏡面的演區,最後兩人分開站到鏡前,背向觀眾,騷首弄姿,擺出幾個挑逗的姿勢,刻意向後彎腰,突顯胸部的性感,對著鏡中的身體,感覺非常自豪、自滿和自信。Kerry喊出:「我是Frieda」,Frieda 喊出:「我是Kerry」。兩女互即互入,經已獲得一份神交的精神,都擁有自主的身體,究竟誰是誰?Who cares ?
《張利雄》
我讀過戲劇《Six Characters in Search of an Author》,它是1921年著名意大利劇作家Luigi Pirandello的傑作。內容講六個話劇角色在舞台上尋找作者,但因為故事未寫完,他們不知如何演下去。六個角色就是:父親、母親、繼女、兒子、男孩和女孩,每個角色沒有名字。最精彩的地方是,表演者自身和角色之間充滿矛盾;表演者之間也依情節時有拗撬,不滿對方所演的角色;角色會質疑劇本,對故事編排諸多意見;因角色沒有名字,表演者的對白中所指的角色,是一般的表述還是劇中角色,十分混淆。沒有名字、沒有自我、引發一連串身份亂象…… 究竟角色在演戲或是表演者自說自話?全劇由各個虛實不分的片段組成,戲中戲經常出現,難辨那一段是劇本橋段,那一段是演員對話。於是真實(表演者之間的猜疑)和虛構(角色之間的爭拗),原創作者不在,誰是誰非?無法辨別。連舞台上的導演也跟角色諸多衝突,產生許多戲劇高潮,觀眾愈看愈分不清戲內戲外,游走虛與實兩個世界,究竟誰在演戲?誰是真身?誰是角色?衝擊著作為觀眾的安全區,大力叩問觀賞節目的慣常模式。
劇名叫《張利雄》,編者張利雄。演員伍詠豪飾演張利雄A,李嘉雯演張利雄B,胡日禧演張利雄C。A,B,C是筆者加上去以便區分,讓自己能跟得上「劇情」。劇本基本結構,是分別由三位演員各自表述自己心中的張利雄是何許人也。在演員講自己如何認識張利雄時,都會先自我介紹,如李嘉雯這樣說:「我今年27歲,係1994年2月9日出世,水瓶座,身高178,體重74,我係一個亞洲人,爸爸嘅鄉下係惠州,而我就係香港出世。我同時係一個演員。」似足任何一個檔案資料,是現實世界一名女子,但舞台上她是張利雄,並刻意劃分清楚演員李嘉雯與角色張利雄的距離。例如:「大家好,我係李嘉雯,我識左張利雄3年,初時喺啲舞蹈workshop度識嘅……」這一刻,台上張利雄B這個角色返回真身李嘉雯,講如何認識編者張利雄。隨著嘉雯的口述,其他兩名演員擺脫張利雄A和C的角色,變成故事裡的人物,演出每個細節。全劇由五個主題去建構張利雄:1/從身體的跳舞動作、2/打排球的勇猛與自誇、3/台上舞蹈演出、4/台上戲劇演出、5/真實人生(面對父親在醫院離世)。三個演員輪流展示張利雄各個面貌,時而是角色張利雄,時而是演員真身,時而是故事情節裡的人物。差不多每一場戲,都經常出現的一句對白是:「張利雄,你覺得點?」究竟這個張利雄是指角色張利雄A,B,C,還是舞台外的作者張利雄?而答案總是由三位演員真身或角色張利雄在台上跳一段舞作答,沒有言說,沒有對白,祗有身體在說話。
《張利雄》比《六個尋找作者的角色》更複雜,野心更大,實驗性更強。尤其是三位演員在結束前「還原」真身的一段戲,他們一邊執拾服裝準備離台,一邊似在閒聊,還在討論剛才的故事是誰的主意,是真實的還是老作的,真真假假,連演員都搞不清楚。
演出完畢,如果有人問我誰是張利雄?我可以肯定地代張利雄答:「I’m only my body」
兩齣劇都以身體作為媒介。《Kerry & Frieda》以身體的靜與動,顛覆「被看」的位置,主動展示女性身體的主體性。全程演出都拒絕觀眾介入,反而要觀眾在一個心理空間的距離下,審視自身對女體的看法。《張利雄》則相反,在演出期間,觀眾幾次被邀請在手機回答「張利雄,你覺得點?」這個問題,擺明拖他們落水,將自己代入張利雄,一齊尋找「張利雄」。還有三名演員在台前當眾換衫,由身體上的裝扮,來介定角色的轉換,演員與三個張利雄角色混為一(身)體,增添了身份的複雜性。在現今紛亂的世界,影像充斥各個角落,身處社會急劇轉變的年代,我們感到迷失,需要從他人「反照」自己的存在,又或從「鏡裡」尋找自己。最常見的是:對鏡自說自話,或找朋友交談,都是一種心理療愈過程。
黃寶娜,張利雄,兩位其實都是藝術治療師,治療自己,治療觀眾。
一早話咗啦,兩個都係「非關舞蹈」的作品。
觀看場次:2021年8月14日晚上8時場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