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樣的中國史》後記(之七)
現在很多人接受「同心圓」式的歷史知識架構,台灣的教育體制也全面改以這種架構來安排歷史內容的教學。所謂「同心圓」就是以吸收歷史知識的個人為中心,由近而遠,一步一步擴展對於更大範圍歷史的認識。所以理所當然地,一定是從台灣史講起,然後才是中國史、東亞史,再一圈圈擴大到西洋史,世界史在最外面,就放在最後。
我對於用這樣的架構來學歷史,尤其是學台灣史,從實際研讀、講述的經驗中,產生了許多疑慮。從比較小的範圍來看,我們不能不面對一項台灣歷史的特性,也許不能讓台灣人感到驕傲,卻是不容忽視否認的事實,那就是台灣的歷史變化經常不是由台灣人自己決定的,改變台灣歷史的關鍵因素,往往存在於台灣之外。
這使得我對於好聽、響亮的台灣本土口號,不得不從史學探究上抱持高度懷疑、甚至反感。「台灣史是台灣人的歷史」、「台灣歷史要有台灣主體性」等等很多人隨意掛在口中筆下的說法,真的經不起考驗。鄭成功來到台灣,無法從中國歷史的「南明」變化來說明,當然更無法從當時的台灣人,無論如何定義那時候的「台灣人」做了什麼,在台灣發生了什麼事來解釋。
再明顯不過的,只看台灣人、只看台灣,不管怎麼專注強調當時原住民在台灣的生活與部落性質、統治聯盟,都無法連結到鄭成功以及他在台灣建立的政權。而不講鄭成功,不講後來仍然和當地台灣人無關,外來的、由北京決定的施琅攻台,台灣歷史就講不下去了。而要弄清楚鄭成功為什麼來到台灣,那非得將這整件事放入東亞海域一個多世紀的變化脈絡中不可,造成這些變化的力量,當然不是來自台灣本身,甚至不是來自亞洲,而是歐洲航海大發現大冒險的其中一環,來自於幾千公里之外的西班牙、葡萄牙、英國和荷蘭。
同樣的,「台灣人的台灣史」,以台灣人為主體的歷史,無法解釋台灣為什麼變成了日本的殖民地。那明明就是發生在日本和清朝之間的歷史事件,一直到日軍登陸,才有台灣人介入參與其中。必須放在日本明治維新發生了什麼事,清朝的北洋海軍如何建軍又如何失敗,以及朝鮮如何從被迫從清朝的屬國便成了被日本以不平等條約壓迫,在這樣的宏觀東亞史架構中,才說得清楚「乙未割台」。
「台灣人的台灣史」,以台灣人為主體的歷史,也沒辦法解釋台灣怎麼變成了「中華民國」。這件事的主體就不在台灣,發生在中國大陸,然後發生在爆發了韓戰的韓國,又發生在美國與蘇聯間形成的冷戰緊張關係中。有哪一點是台灣人可以介入的,更不用說有哪一件是台灣人可以決定的!
沒有大架構,而且是隨著不同時代依照解釋歷史需要調整的不同大架構,怎麼可能講台灣史?沒有大架構作為理解的背景,專注在台灣身上,在所有的歷史知識之前先教台灣史,教的到底是什麼樣的台灣史?就算建立了學生的「台灣主體性」意識,但關鍵問題能不問不回答嗎?沒有世界史、東亞史、中國史任何背景的學生到底學到了什麼樣的台灣史?
在《不一樣的中國史》中,我至少很努力地將甲午戰爭的中日歷史源頭都做了詳細整理,盡可能解釋清楚為什麼日本要以台灣作為第一個海外殖民地。在和「敏隆講堂」合作的另外一套課程《東亞史的關鍵時刻》(一共 20 集,在 YouTube 上都能找到)中,我又認真梳理了中國、日本和朝鮮的互動變化,在這樣的基礎上再來談台灣史,應該還是比較有底氣不虛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