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船民武文雄自 12 歲起,先是在抵港後被困在沙田白石禁閉營,三年後因營內爭執殺人被判謀殺罪,23 年後刑滿出獄,隨即再被羈留,至今已五年 — 被囚禁的日子,已佔據了近四分三人生,估計是現時全港被羈留最長時間的人。

他從未想過,連手提電話都不曾用過的自己,會由入境處管轄的青山灣入境事務中心(CIC),被轉移至四個月前啟用的「第一代智慧監獄」— 大潭峽懲教所。

CIC 關注組成員 Amy 形容這班羈留者猶如「白老鼠」,自2018 年施政報告提出「智慧監獄」概念,預計 2023 年全面落實,署方刻意選擇大潭峽懲教所 — 一所羈留中心為試驗點,「揀 CIC一班最冇 support、社會最冇話語權嘅人,測試 run 唔 run 得好」。

大潭峽懲教所

全天候監控  羈留者感不安 「CCTV 睇住我瞓覺去廁所」

大潭峽懲教所在 5 月 28 日啟用,羈留第115章《入境條例》男性成年人士,可容納 160 人。按懲教署數字,截至今年 6 月 30 日, 大潭峽懲教所是一共有 67 名羈留者。

翻查資料,大潭峽懲教所是第一代「智慧監獄」,在院所範圍內設有 170 個高清閉路電視鏡頭。

武文雄在青山灣入境事務中心四年多,在毫無預警之下,被「調倉」,在六月來到羈留所。他稱,比起 CIC 能容納數十人的日間活動室,在這裡是僅能容納四至六人,連伸展的地方也不足。他最不適應全天候被監控,全日二十四小時佩戴智慧手環 — 他稱不清楚用途,睡覺也不舒服。日間活動室及倉房也有兩至四個鏡頭,即使在單獨囚禁室也有兩個鏡頭,一個正對睡床,廁所對面位於也設有鏡頭,他覺得私隱被侵犯,職員僅稱解釋會「打格」,但怎樣打格他並不知情,感不安,「CCTV 睇住我瞓覺去廁所,係咪濫用咗啲高科技?」

懲教署前年簡介「智慧監獄」概念時,曾展示鏡頭下的廁所會有某一位置「打格」,而錄像亦只會保留 31 天。懲教署署長胡英明曾向傳媒指,因 2017 年發現職員離職及調職加劇,於是翌年制訂「智慧監獄」概念,包括「保安及監察系統」、「運作及管理系統」、「在囚人士自助服務系統」及「強化職員能力系統」,而手環功能包括身份識別、心跳監測、實時定位等等。

懲教署派出區域應變隊、警衛犬隊及其他支援隊伍到大潭峽懲教所,處理罷食羈留人士。 (圖片來源:懲教署)

羈留所還是監獄?單獨囚禁 7 日可變無限  保安局:待遇大致相同

保安局回覆《立場》稱,使用大潭峽懲教所為增加羈留整體空間,集中管理曾在港干犯罪行或治安風險較高的被羈留人士,而「《入境(羈留地點)令》(第115B章)載列所有可用作羈留根據《入境條例》被羈留的人的指明地點,其中包括大潭峽懲教所。」

不過,翻查紀錄,《入境(羈留地點)令》中附表 1,包括《監獄令》下的院所,換而言之,雖然大潭峽懲教所稱為「羈留中心」,但實行的是《監獄條例》,與由入境處管轄的青山灣入境事務中心不同。

在新地方,武文雄感到最混亂是,分不清是羈留所還是監獄。

7 月 3 日至 8 月 27 日期間,他曾被單獨囚禁近兩個月,署方是按據《監獄條例》下第 68B 條「中止與其他囚犯的交往」執行。他稱,7 月 3 日,日間活動室內有非洲人及越南人因為語言不通,想搶電視遙控器,繼而口角,但無人受傷,他站在一旁嘗試勸助,當時職員由 CCTV 看見情況,已立即派一隊人衝進來,噴胡椒噴霧,懲教所職員其後報警。

武文雄形容「好小事化大,監房都成日爭執」,懲教所應仿效 CIC,分開不同國藉的人。不過,有職員甚至惡言相向,跟他說:「為你哋好,幫你報警,等你入監倉,易捱過呢度。」他指,他在獄中當能預留時間讀書,但在羈留所中無法報讀課程,連申請結他也被福利官拒絕,更難捱。

2021 年 8 月 24 日,甘浩望神父與 CIC 關注組於大潭峽懲教所外拉橫額抗議

以往武文雄待在青山灣入境事務中心,該處實行《入境(被羈留者的待遇)令》,根據第 13 條,未經羈留者同意,隔離囚禁頂多七天為上限。但被轉移到大潭峽後,,署方可按《監獄條例》施以單獨囚禁,除卻懲罰性質的第 63 (1b)條有訂明 28 日上限外,其餘行政性質的單獨囚禁並無訂立上限,而第 68B條,限定為期不超過 72 小時,但如署長有合理理由相信為「維持秩序或紀律,或為任何囚犯的利益,該囚犯不應與其他囚犯交往」,可再命令中止囚犯與其他囚犯交往不超過 1 個月。

換言之,在大潭峽被單獨囚禁的時間可以比 CIC 長得多。不過,就《立場》查詢兩地的單獨囚禁待遇分別,保安局僅回覆,「被羈留在兩個院所的人所獲得的待遇大致相同。」

某一次,武文雄曾經質問高級職員到底自己在監獄,還是羈留所。對方回答:「呢度係跟《入境條例》,不過管係跟監房管。」七月份,他曾在總懲教主任巡查時,再詢問:「CIC (青山灣入境事務中心)都冇 68B,點解用 68B 嚟 SU(單獨囚禁)?」對方再確定回覆:「喺度就係跟監房條例(監獄條例)。」

前立法會議員張超雄於三年前官方探訪 CIC 時遇上武文雄,一直希望當局能特赦其個案,沒想到對方一直被羈留至今。他形容當局做法不當,一方面,羈留者是無罪之身,不應當作囚犯對待,羈留本身是短期安排,但現時不知何時完結,時長亦「冇底」,「香港人不可以被羈留(多於)48 小時……點解冇香港身份證,就可以數以月計、年計咁去羈留?」

張超雄又指,大潭峽懲教所的單獨囚禁「完全不能接受」,因單獨囚禁屬於「國際公認酷刑」,聯合國禁止酷刑委員會曾促請香港政府立法規管「隔離囚禁」,按國際標準訂明不能多於 15 日上限,懲教署卻「自己有規矩」,「好容易 28 日之後,可以再 28 日」。探訪羈留者數以十載計的甘浩望神父亦稱,政府不應該覺得難民問題的解決之道,是鎖起他們坐監。

前立法會議員張超雄認為,大潭峽懲教所的單獨囚禁「完全不能接受」

未審完先收「臨時通行證」預遣返  「夾硬想揼我走」

保安局回覆《立場》查詢時指,免遣返聲請人是「非法入境、逾期逗留或被拒入境人士,並沒有合法權利逗留在港」,又稱入境處一直致力將聲請被拒者盡快遣送離港,而遣送工作受不同因素影響,包括聲請被拒者向法院提出司法覆核申請、航班安排或申領回國證件需時等。另外,局方亦指,截至今年八月底,不符合「擴大本地收容計劃」申請資格的越南船民當中,仍有 18 人因在囚等不同原因仍在港,他們均須被遣送離境。

司法程序未完,武文雄已收到一紙遣返相關的「臨時通行證」文件,上面甚至寫錯他來自北越 — 但他的家鄉在南越。香港的電視及報紙鮮少報導越南消息,他對故國已一點兒印象也沒有,亦沒有親人,形容當局舉措如「夾硬想揼我走,我都唔知等到幾時」。

根據八月生效的《入境條例》修訂,一旦聲請被拒,在上訴之前或期間,處方可聯絡原居國當局安排遣返事宜,不提該人曾否尋求庇護的事宜,但未會實際遣返。

五年來,武文雄曾經有過希望。2017 年免遣返聲請遭拒後,他提出上訴,被入境處的酷刑聲請上訴委員會駁回,2018 年再提出司法覆核,法庭判決委員會的決定為「不合理」,沒有充份考慮理據,委員會需再決定他的聲請。結果卻再一次被該委員會拒絕聲請,現時,他仍在排期等待第二次司法覆核。此外,人權律師帝理邁亦正為他申請人身保護令,但仍在等候法援批核。

他聲請的理據包括,第一,按越南法律,國民若曾在境外犯下罪行,被遣返後,有機會被二重起訴;第二,其生父為南越軍人,曾經抗共,存在政治風險。

關注組成員 Anna 稱,很多羈留者都不清楚《入境條例》修訂改動,需要向關注組索取資料,若果案件未塵埃落定,就安排遣返,是「侮辱性」的舉動。

武文雄向 CIC 關注組寄出的信件

智慧監獄、單獨囚禁滅意志  「返去以前坐監咁嘅日子」

武文雄曾萬分渴望,能留港與契媽芬姐及契哥何成進一起。

1998 年,他結識了一個囚友的媽媽芬姐,她同是越南難民,同情他無親人,自此成為他的「契媽」,風雨不改,不離不棄,每月來探望他,彼此扶持像親人。芬姐今年六十多歲,任清潔工,通常周日來探訪。被轉到大潭峽懲教所後,武文雄怕芬姐過度舟居勞頓,探訪改成一月一次。

在司法程序中,武文雄反覆煎熬,亦不明白為何明明司法覆核成功,但仍無法留下。他漸漸失去意志,八月時,他甚至跟契媽說想放棄,契媽立即淚目,叫他不要放棄,畢竟司法程序未完。到九月探訪時,契媽跟他說:「咁你承擔嘅人生,知你辛苦,我唔可以畀你太多意見,費事到時你怨我。」

被留在「智慧監獄」,意志被磨滅,他愈來愈想放棄。過去服刑後再被羈留,他覺得如服無期徒刑,曾自殺不遂,他說,在大潭峽懲教所被羈留,「好似返番去以前坐監咁嘅日子」。

武文雄肖像,《立場》記者採訪時所畫

「因為呢度太辛苦,我都係求自由,人生有幾多個十年,而家已經三十年,但係我依然喺度。好渴望同契媽一齊住,無奈自己想,社會唔容許,都係辛苦自己,辛苦出面嘅人,好無奈,求其去邊都好啦,唔好害人害己……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我都聽天由命,人生都差唔多,我都四十幾歲,喺呢個環境可以幾耐?」

他一邊自責,一邊擔心無法適應獄外的生活。自九十年代在獄中唸會計課程,用過 excel 後,他便沒碰過電子用品,連智慧監獄的房間內的電子儀器,對他來說也陌生。近來入境處個案主任前來找他會面,他試探着問,可否與同樣來自越南的另一名羈留者,在同一日被遣返,互相照應。

關注組成員 Amy 則質疑,單獨囚禁屬酷刑,會造成心理影響,期間羈留者選擇遣返,「如果酷刑期間想返去,係咪真實意願?」

12 歲那年,因南北越戰爭,武文雄父母將他交給在海上捕魚的養父,養父叫他來港避禍,他漂洋過海後,便沒有再過自由的生活,一做過越南船民,命運如在海上漂泊至今。「去邊都會似一個 BB 仔咁樣,個頭腦一張白紙咁,你放咩入去就有咩,乜都未接觸過。」

他唯一的心願是與契媽芬姐一起,飲一次茶,吃一頓飯。日子越久,夢想似乎越遠,他想像不到外界的生活,「邊度都好,都係求自由。」

武文雄的契媽芬姐及契哥何成進。

撰文|鄭祉愉
攝影|PW、Oiyan C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