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華夫

中國第六代導演王小帥拍的3小時長的《地久天長》(2019年),入選第69屆柏林影展主競賽單元,並獲得最佳男演員和最佳女演員雙項大獎。

(圖片來源:《地久天長》)

王小帥說,这部电影是横跨30年的家庭史诗,其實,最典型的家庭史诗是古代的《紅樓夢》,與近代的《白鹿原》,它的特點是背景龐大、角色眾多,時間跨度至少一代以上,客觀的敘述了角色命運與時代的交織歷程,從這個標準看,《地久天長》的確是部中國史诗級的作品,本文將嚴肅的評論,並以之比較美國史诗級的《教父1,2》與《美國往事》(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

王小帥在2015年寫了本《薄薄的故鄉》,頗類似法國存在主義作家卡繆小說《異鄉人 》,正如流行歌曲《橄欖樹》所說: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 我的故鄉在遠方
....
 為什麼流浪 為什麼流浪 遠方
 為了我 夢中的橄欖樹
....」

故鄉代表孕育幼兒成長的文化,隨著歲月成長,故鄉文化被內化(或認同)成每個心中的橄欖樹。於是,大時代三線建設上山下鄉的浪潮裡,夢中的橄欖樹變成濃郁的化不開之鄉愁。電影《地久天長》背後的旋律就是:流浪、自我放逐、與鄉愁
王小帥的早期電影,《冬春的日子》(1993)講的是流浪與自我放逐,《青紅》(2005)講的是歸鄉,而《地久天長》(2019年)據王小帥自己說是「横跨30年的家庭史诗」,很明顯的,是從早期的悲劇文藝片,轉成心靈雞湯式的療傷止痛商業片

這的確忠實反應王小帥的二十多年的電影事業日趨成熟的心歷路程,例如《冬》及《青》兩片雖然震撼,但等觀眾回神過來,會嫌影片刻意的「為賦新詞強說愁」。相反的,成熟以後的《地久天長》就揮灑自如,不漏痕跡的賺取觀眾的熱淚,洗滌了人生苦痛的心靈。

片中最耀眼的,就是一對有血有肉的夫妻:劉耀軍(王景春飾)與王麗雲(詠梅飾),成功的打破了傳統中國夫唱婦隨或「虎媽巨嬰」的夫妻刻板印象(見拙文整頓「娘炮」電視劇的背後真相─現代開悟之洞識(6)
長期以來中國的五倫─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關係都是上與下的垂直關係,而垂直的夫妻關係正如《紅樓夢》82回所說:「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

耀軍與麗雲夫妻是互相扶持的平等關係,雖是貧窮,卻沒有被生活所擊倒,尤其麗雲歷經人母、失獨、放逐、重生、與養母,結尾奔喪友人時,她越是不卑不亢的笑說:「一切都好」,就越是讓人熱淚盈框。一切怎麼可能都好?歲月靜好是鄉愁,歲月辛酸是現實。麗雲成功的樹立了慈禧太后虎媽之外,有思想,有韌性、含蓄而不濫情的新女性典範。

上山下鄉一胎化政策不僅影響了夫妻關係,也徹底的毀滅了《紅樓夢》,《白鹿原》裡傳統的「大家庭」,當耀軍與麗雲失獨(喪失獨子),只能相依為命,當麗雲給耀軍說,失去了他,自己也沒法活了時,觀眾才赫然發現,「家」竟然支撐著人們活下去的意義,但夫妻倆加獨生子女的「家」,竟是如此的岌岌可危,那個「少小離家老大回」的「家」還回的去嗎?人生的意義是《異鄉人 》吟唱的永恆悲歌。

王小帥在專訪中說:「我和編劇阿美寫劇本初稿時,是按照時間線性邏輯向前推進的。但最終考慮到場景設置和故事張力的問題,決定調整敘事結構。將劇中人幾十年的人生當作一把尺子,我們在人物命運和情節的關鍵點上做文章,再將這些“關鍵點”擺到這把尺子上。」換句話說,如史诗級的《美國往事》一樣,王小帥捨棄了好萊塢的典型的線性敘事結構,而採用了非線性敘事結構,在不同年代的時空中穿插多個事件我認為王小帥處理的大部分算滿分,可惜劉耀軍與沈茉莉認兒子這條情節處理的並不理想,令第69屆柏林影展的最佳導演獎失之交臂。

怎麼說呢?
沈茉莉暗念劉耀軍的這條線實在是神來之筆,若發展得宜,甭說最佳導演獎,連最佳編劇獎也是囊中物。沈英明與李海燕夫婦是劉耀軍與王麗雲的好友鄰居,沈家的小孩造成麗雲的獨子溺斃,而李海燕是麗雲工廠計生辦副主任,又強迫麗雲打掉所懷的第二胎,偏偏手術出了問題,導致麗雲終身不孕。而沈茉莉正是沈英明的妹妹,及李海燕的小姨子,理所當然的目睹了一切。

王小帥也安排劉耀軍作為沈茉莉機床實習的師父,他倆貼身操作機床的一幕,還被開玩笑,是在跳煽情的倫巴舞,這是第一個鋪墊。接著,沈茉莉出國留學前,在漁村的賓館臥房私會劉耀軍,在接著鏡頭出現,兩人尷尬的商量如何解決一次偷情卻懷孕的意外,至此,懸疑的張力驟然緊繃,進入難得可貴的戲劇反諷──麗雲被蒙在鼓裡,渾然不覺,觀眾卻心急的冷汗直流。

我直覺得的認為,耀軍嚴打養子的一幕,是在恨親生兒子不成器。最後,耀軍把身份證還給16歲的離家出走的養子,我更直覺得的認為,是要親生兒子去找親媽沈茉莉。結尾,電影的最高潮,大團圓的人包括麗雲,都圍著睜大眼睛看平板電腦銀幕,沈茉莉的兒子到底是啥模樣,這時,我心理噗通噗通的跳,替導演王小帥擔心,銀幕一旦出現了耀軍與麗雲離家出走的養子,電影將如何收尾,難道要比照《教父1,2》,籌拍《地久天長,2》嗎?。

結果,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平板銀幕出現的是與劇情毫無關連的混血洋娃娃,及劇終的養子回頭的電話。頓時,史诗級的《地久天長》最後一刻竟然變成心靈雞湯式的療傷止痛、倫理大和解的商業片

我在嚴肅的影評中,描寫這段連初級導演都不會犯的反高潮的認兒子戲碼,並非批評,而是肯定王小帥導演求新求變的精神。電影殿堂裡的聖杯史诗級的作品,但它絕對是高難度的挑戰。例如,《美國往事》裡也攪糊了認兒子的場面;導演先安排了一幕男主角麵條在車上強暴青梅竹馬女主角黛博拉,在結尾,麵條黛博拉幾十年後重相逢,鏡頭裡出現了黛博拉的兒子,我認為生父是麵條,但劇情卻說是麵條的情敵,引的觀眾粉絲爭論不休。我認為導演在這裡顯然有難言之隱的糾結,若生父如劇情所說的不是麵條,那又何必安排煽情的車上強暴一幕?這一幕只有劇情真的需要之下,才不會被編輯或電撿處剪掉,史诗級的導演應該不會不知道吧!

王小帥在專訪中說:「劇中人的生活要穿透出去,不可能停在那裡,他們需要一個面對和解決問題的方式,生活中沒有“逃兵”。」我認為這正是王小帥難言之隱的糾結。假如麗雲的養子的生父是丈夫耀軍,生母是沈茉莉是好友沈英明的妹妹,李海燕的小姨子,如此的發展,《地久天長》6小時也結束不了,遑論王小帥念茲在茲的「大和解」。
這裡面當然有夫妻性道德,及片長不超過3小時的票房之考慮,那我就建議壯士斷腕,重新剪接一個電影版本,清除掉所有沈茉莉「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橋段。一流的藝術品或電影是通體晶瑩透剔,摻不得一粒沙子,評論家的眼睛是明察秋毫。

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說:「當你知道世界上受苦的不是只有你,你會減少痛苦,也會在絕望中燃起希望。」展示人生的痛苦是藝術及電影之使命,解決人生的痛苦則在每一個人的覺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