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班初出茅廬的年輕律師及法律系學生默默填補。他們花約一年製作網頁「香港裁判法院示威案件判例匯編」(「匯編」,Compen……

2019年初夏起,從街頭示威到漫長官司,反修例運動的餘波從未走遠。

與社運相關案件之多,兩年來在各級法院每天流水作業式審理,除了轟動全城的初選47人案、蘋果高層被指危害國安等案件,還有許多隱去面孔的普通人為社運負上代價,逾半案件留在裁判法院審理。然而處理最多案件的法院,卻沒規定頒發書面判詞,若沒公眾或傳媒記錄,案件彷如石沉大海,難以讓公眾追索審訊是否公平、判刑原則是甚麼等疑問。

眼見許多案件或要就此留白,一班年輕律師和法律系學生去年組成團隊,與民間Telegram頻道「法庭文字直播台」協力填補缺口,製作網站《香港裁判法院示威案件判例匯編》,讓公眾查閱不同案件的裁決、判刑理由等資訊。一路上,他們在各自的身位記錄歷史,但隨著社會急劇變化、民間組織陸續解散,在未來艱難之時,怎樣持之以恆將是團隊的重要課題。

一班年輕律師和法律系學生去年組成團隊,與民間Telegram頻道「法庭文字直播台」製作網站《香港裁判法院示威案件判例匯編》。邢穎琦攝

2019年反修例運動爆發兩年多,截至今年7月,2,684人被起訴暴動、縱火、刑事毀壞等罪。不論是被指在袋裡藏了雷射筆、索帶、士巴拿,抑或涉嫌投擲汽油彈、參與暴動,全部案件均先在裁判法院提堂,部分較嚴重控罪之後再轉介上級法院。據司法機構截至今年7月底的資料,逾1,900宗社運案件中,超過7成經已審結,其中約1,100宗由裁判法院審理。

然而現時只有區域法院或以上級別法院,才會頒發書面判詞,裁判官主要以口頭宣讀判決,只有涉及重要法律議題、公眾利益、廣受公眾關注的案件才獲上載書面判詞。7個地方裁判法院每日流水作業式的判案,唯有依賴傳媒報道或民間自發記錄,否則案件便如石沉大海,難以讓公眾尋回。而在處理最多社運案件的法院,有人因管有索帶被判囚5個半月,有人因藏有士巴拿被判社會服務令,即或每宗案件有其獨特性,公眾也難免對律政司檢控或法庭裁決準則有疑惑。

這個缺口,最近由一班初出茅廬的年輕律師及法律系學生默默填補。他們花約一年製作網頁《香港裁判法院示威案件判例匯編》(《匯編》,Compendium Project),整理散落各處的案件。一路上,民間Telegram頻道「法庭文字直播台」、旁聽師、大律師、電腦程式編寫人員等陸續加入。在各路人馬協力下,《匯編》現時已記錄逾600宗案件,讓公眾能搜尋事件、被告年齡、姓氏、控罪等,查閱每宗案件的案情、裁決、判刑理由等資訊。

《匯編》現時已記錄逾600宗案件,讓公眾能搜尋事件、被告年齡、姓氏、控罪等,查閱每宗案件的案情、裁決、判刑理由等資訊。圖為搜尋「非法集結」控罪找到的部分案件。《匯編》網頁截圖
 

《匯編》這個計劃,始於有關「法治已死」的討論與反思。去年年中,年輕事務律師Rebecca與Irene(化名)看到大律師吳靄儀(Margaret)與法律學生對談「法治已死」的報道。她說,當時的年輕法律系畢業生普遍士氣低沉,吳靄儀卻認為「還有很多事要做」,譬如是暴動案的學術研究。當下的共鳴推動Rebecca與Irene聯絡吳靄儀,提出幫忙搜集資料或處理行政工作,很快獲回覆約見。吳靄儀向她們分享好幾個想法,建立裁判法院案件資料庫就「最click到」兩名年輕人。

由於資料庫牽涉案件眾多、資料零碎,Rebecca與Irene邀請有興趣的舊同學、朋友、師弟妹加入,最終組成8人團隊,全是法律系畢業生或學生,有大律師、有事務律師,有主攻刑事、有主攻商業。他們覺得,這些案件不但改變香港司法歷史,也改變被告的一生,不希望他們的經歷因在裁判法院受審而消失,同時盡力以客觀形式記錄事件,讓學者、傳媒日後亦可再作跟進。

反修例案件令司法缺口浮面

《匯編》的初衷之一,是讓公眾審視法庭能否實現公義。若然裁判法院判詞透明度不足的缺口並非新事,為何一直沒有填補?《匯編》另一成員Kay(化名)形容,裁判法院以往一般不牽涉複雜法律議題,「係我哋覺得好細囈嘅嘢,可能罰款、偷嘢、揸車失事,就算記錄落嚟,可能對之後判案都無咩影響,因為無咩法律爭拗」,加上裁判法院「係個好忙好忙嘅法院」,司法機構未必認為值得花時間上載全部判詞。直至反修例運動後,法庭出現以往少見的控罪、案件數量大增,才有更多人開始關注「呢啲案件究竟判刑個長短、嚴唔嚴重,係咪公平一致呢?」

團隊另一員、中大法律系學生Anthony(化名)補充,裁判法院以往其實也有錯判案例,但可能要待被告上訴至高等法院才被發現,又或「只不過係個被告硬食,橫掂都係罰錢啫,但根本嗰樣嘢係錯」。直至法庭現時處理大量反修例運動案件,媒體報道及公眾討論增加,「變相社會放大咗呢個情況」,問題才開始浮面並獲關注。 

對於只上載裁判法院部分案件的書面判詞,司法機構就回覆指,裁判法院的案件主要包括可循簡易程序定罪的罪行,例如危險駕駛、盜竊等;每年處理總數超過2萬宗的刑事案件,數量龐大,判決一般在公開聆訊口頭作出。司法機構認為,是否上載裁判法院所有案件的文字版裁決,需在切合公眾利益及審慎運用司法資源間作適當平衡,必須考慮有關的判決是否具有司法參考價值。 

《匯編》的初衷之一,是讓公眾審視法庭能否實現公義。邢穎琦攝

各自的身位把空白填滿

有了資料庫的大方向,《匯編》各成員著手整理案件,他們參考法律匯報(law report)的常見內容,再加入不同界別學者的意見,製作Google表單,鉅細無遺地輸入多達40個欄目,除了被告基本資料,還有審訊語言、律師團隊年資等。如此詳細記錄固然內容豐富,但團隊往往花達兩、三小時才完成一宗案件,長遠而言並不可行。經過多番討論及參考大律師意見,「匯編」最後還是刪去一半欄目,現時約花20分鐘整理一宗案件,之後由其他成員核對正確無誤,並確保沒有泄露私隱。

單是摸索怎樣在大量法庭案件中「大海撈針」、精簡地篩選資訊,已花去團隊數個月時間,雪上加霜是,案件數量之多曾經令團隊無從入手。在團隊停滯不前時,Anthony的加入恰巧帶來一點眉目。他曾在2019年底自行做過類似的資料庫,詳細記錄反修例運動的多宗案件,雖然該資料庫後來礙於工作量擱置,但已足夠團隊以此為基礎,再配合其他媒體資料搜集和核對案件。「匯編」之後亦獲大律師吳宗鑾介紹資訊科技人員,為團隊度身製作管理內容系統,減省輸入資料時間。Rebecca形容這個「進階版嘅Google Form」簡單易用,為團隊減輕不少負擔。

資料庫工作逐漸上軌道後,團隊更找來他們一直有留意的Telegram頻道——「法庭文字直播台」合作,除了整理頻道以往發布的案件資訊,亦找他們的成員幫忙旁聽、輸入數據。團隊形容他們是資料庫的重要一員,Rebecca說:「佢哋固定咁樣去做,真係好有heart,佢哋係最有紀律,每個月都有嘢交(記錄)。」

由最初空白一片,到今年6月正式推出資料庫,全賴各路人馬各施其職、仗義協助。Rebecca說,入數據和分析資料絕非他們法律系學生的強項,要靠朋友幫忙或自學,「我哋成個大學training都無數字,所以一叫我哋整呢啲spreadsheet,我哋就好困難」。 團隊的法律背景雖有助他們更快掌握專業用語及概念、察覺審訊有違人權的地方,繼而將該些元素帶入資料庫,解答旁聽人士的法律疑問,例如有關被告保釋權的爭議。但除此以外,他們覺得自己其實與普羅大眾無異,「譬如旁聽師都無法律背景,但其實佢哋聽咁多case,啲practical嘢可能佢哋知得仲多過我哋」。

《匯編》今年6月正式推出資料庫,全賴各路人馬各施其職、仗義協助。邢穎琦攝

感受被告的煎熬

這年來埋首資料庫和旁聽的過程,團隊不時感覺到反修例運動的貼身。Kay知道她有朋友整理案件時,偶然發覺久未聯絡的朋友原來有案在身,後來把握機會旁聽支持。她有時覺得,即使有些被告嚴格來說的確違法,但對於他們要經歷的種種仍不好受,譬如示威者在街頭抗爭尚可自由走動、隨時高呼口號,但法庭卻是另一回事,那種嚴肅與寂靜是「冷冰冰同好形式化嘅感覺」。與此同時,被告要在庭上檢視自己做過的事,再次面對當下情緒,隨時間過去,「會唔會其實佢一年後,佢都……唔係真係咁無怨無悔呢?我唔知,可能有啲人仲係,但有啲人可能唔係,即係當你見到屋企人要咁樣一齊同自己聽(審)嘅時候。」

Kay覺得在整個漫長的審訊過程,不論被告還柙或定罪與否都痛苦:

要經歷呢啲嘢,好多好細個……我自己都叫熟悉法律程序,但佢哋唔熟悉,我有時就會設身處地咁諗,佢哋要經歷呢個審訊過程,就算最後係無罪、無事,我都覺得係好辛苦。

有時媒體報道案件的詳情看似簡短,但被告親歷其中的煎熬,卻非三言兩語所能言明。Anthony形容,被捕這事本身對某些人已是創傷,再要他們在審訊時不斷重看片段、聽取相關警員作供,是再一次的傷害。加上部分案件因應疫情、遷就法庭及律師時間,令審訊一拖再拖:

(被告)唔知可以點plan佢嘅人生,例如想讀書,但又拖住,要等好耐先可以審。咁呢段時間佢可以做咩呢?變咗佢好難規劃。

還可以的時候盡做

《匯編》開始至今不過一年多,社會氣氛已急速變化,更多人被指違反國安法,移民潮再度湧現,就連幾十年歷史的民間組織也陸續瓦解。團隊覺得「怎樣持之以恆」將是他們的重要課題。以Kay觀察,「當啲唔開心嘅嘢發生,而你發現自己咩都做唔到嘅時候,無論係我哋自己,定幫我哋手嘅人,都會突然show一show up,都想……贖罪卷咁樣……」。她說,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事情處理,心情、動力都隨環境時間改變,譬如在《蘋果》被停運、初選47人案的時候,每個人的狀態都有起有跌,團隊追趕進度的同時也要體諒他們。

資料庫推出後,團隊仍持續更新內容,目標是記錄所有裁判法院案件。在未來日子,團隊還想將資料編成書,使資料庫不止是民間或律師團隊的一般參考,在審訊方面亦有實際參考價值。不過由於法庭對引用及參考案例有嚴謹要求,團隊將要重新構思鋪排,並花大量功夫校對及核實,目前尚未有具體時間表。除此以外,他們還想做普及法治的工作,讓普羅大眾認識正確的法律知識,解答有心人對法律的疑惑。

這班年輕律師和法律系學生堅信資料庫有其價值,悄然在不起眼之處找尋身位發揮。他們半開玩笑說:

唔係為咗而家有人多謝,係為咗將來,十年後,就算世界都染紅咗喇……唔知呀,十年後,香港收咗皮喇,都有人會睇,或者有人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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