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荃灣中槍案】博士生入獄前專訪 寄語健仔無需內疚:努力生活,不用擔心大哥哥
「佢中咗槍呀!救佢呀!」前年10月1日,這句說話透過傳媒的聲畫,深深烙印在無數港人的腦海之中。當日荃灣警民衝突中,中五男學生「健仔」曾志健遭警員以實彈射傷,理大博士生邱宏達走近一心救人,結果被防暴警員飛身制服。本來素不相識的二人,自此成為同案被告,命運相連。
曾志健流亡以後,法庭內的木椅上,只剩邱宏達一人。
博士生說:若一天有幸與健仔重逢,他會⋯
邱宏達受訪時自言,他從來都只是一個身高193的平凡人,不希望別人因為開槍事件而記得他,「無咩好記得吖,周街都係好人。」作為大哥哥的他只盼望,流亡的健仔能夠繼續努力生活,認罪前向他寄語:「如果有日我喺天涯海角再撞返你嘅時候,你記得點頭笑下。」
前年10月1日下午4時許,十多名示威者在荃灣大河道與警方發生衝突,一片紛亂之中,突然傳出一下槍聲,只見一名手持白色管狀物、浮板改裝盾牌的男生仰後倒地,其他示威者紛紛四散。
唯獨一名身材高大、頭戴黃色頭盔的男子,手持一把藍色雨傘,笨拙地走近倒地的男生。一名防暴警見狀,馬上飛身將他撲倒在地,用大腿壓着他的上身,但他仍聲嘶力竭的大喊:「佢中咗槍呀!救佢呀!」他沙啞的聲音非常響亮,但警員不為所動。
鏡頭落在這倒地的二人身上,雖然他們近在咫尺,卻看不見對方。被撲倒的男子大叫自己的姓名和身分證號碼,「邱宏達!」中槍的男生高喊,彷彿是在歇力跟隨,「曾志健!」
二人命運,從此相連。
邱宏達,香港理工大學應用物理系博士,1992年出生,今年28歲。被人視為高材生的他,原來第一次會考只得11分。他很不擅長公開考試,兩次會考,一次A-level,成績都不理想,「我表達能力有啲問題⋯要講多一兩句先答到key word ,咪答得少分、用多咗時間。」
會考高考成績差 大學一級榮譽畢業
不過,大專是另一個世界,他在高級文憑課程中成績斐然,隨即獲教授垂青,推薦他入讀學士課程,最後一級榮譽畢業,直接跳過碩士,成為一位博士生。問到他進步的秘訣,他笑言:「我覺得⋯啲人公開考試係搏命啲嘅。」
邱打趣說,他的身高與某位名人一樣,都是193。小時候他看著天花板,心想「如果高啲就好喇」,不斷用手向上伸,念念不忘必有迴響,他說最後身體「回應訴求」。不知是否因為童年經歷,他總愛向上望,望向天空,望向宇宙。有次他到法庭旁聽,記者和他經過附近的天橋,他突然停下腳步,著記者望向天空,只見天上有一朵心形雲,他雀躍地試圖用手捕捉,但雲朵一瞬間就變了形。他說,「喺呢個時刻,我哋只能盡力捉緊每一個消逝緊嘅心 。」
原來每日如一的藍色Polo恤衫背後,是一個浪漫的人。
我會否已經死了?
「我講樣天真啲嘅嘢你聽。」邱宏達輕笑幾聲,似乎有點羞於啟齒,「被捕之後幾個月,我嗰時係諗,會唔會係我錯覺,其實我已經死咗?」直至事發一年後,他再度回到案發現場,「我認識死亡嘅故事係,如果一個人畀人殺死嘅話,鬼魂係去唔返案發現場,我去到喎,咁我就confirm (確認)到自己冇死。」認罪那天的早上,他再一次回到荃灣大河道,站在健仔中槍倒地的那個位置,沉思片刻,拍了一張相片。他說:「呢度係所有嘢開始嘅地方。」
他清晰記得,當日健仔中槍前一刻,示威者在大河道與警方糾纏,他聽見有人挑釁警員開槍,「嗰刻我已經feel到會準備開槍,嗰時係feel到應該會畀警員射死。」死亡恐懼湧向他全身,他奔跑時只敢看着地下,緊捉着雨傘的雙手變得麻痺,「跟住就諗:如果真係死嘅話,我爸媽會想同我講啲咩?」
當刻的腦海浮出爸爸看新聞時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如果死嘅話,最好一槍打死佢好喇,你出返嚟唔生唔死,大家盞辛苦。」爸爸說的時候,電視畫面上是被警方打至頭破血流的示威者。這句說話,莫名地使邱重拾勇氣,「嗰下我覺得真係會畀佢射死,合符現實場景吖,恐懼就跌咗watt。」他瞄到一名警員舉起手槍,隨即便聽見槍響,「嗰時我好單純咁認為,佢哋應該係向天開槍。」但當人群散開,卻有一個男生獨自倒地,沒有反應。
事後我們都知道,這名男生叫曾志健。
希望至少可以陪伴他
邱宏達判斷健仔應該中了槍,他上前希望救起對方,但迅即遭防暴警員撲倒,「我就諗應該都會告我暴動,但咁都要搞清楚咩事,救咗佢先啦,所以就係咁同個警察嘈,救佢呀,你救佢啦。」那一刻,他代入了健仔中槍瀕死的處境,希望至少可以陪伴他,「一個人到最後關頭,咩都做唔到,你只可以望上天⋯就你會諗啲咩?」
他說起那個情境時深吸一口氣,哽咽着說:
你唔會想佢喺意識最後消逝嘅一刻,係得一個人囉。
若中槍是自己 社會沒蝕底
倘若當日中槍的是邱宏達呢?
他說反而不想身邊人走近,也不會期望有人拯救。他自言想法比較「功利」,「我中咗槍嘅話,即係我為其他人中呢一槍⋯我認識太多比我叻嘅人,我作為一個綜合社會能力偏低嘅人,受呢個槍擊走咗,呢個社會係冇乜特別蝕底。」這番說話裏,沒有自嘲,沒有悲傷,更像是在認真破解一條方程式,毫無動搖地達致最終答案。
邱此時再記起爸爸在電視前那番說話,「可能到最後合埋眼嗰刻,呀,不負你所望啦,不負屋企所望啦,我而家可以就咁走咗去。」
跟父母政見不同但很愛他們
邱出身基層家庭,中學時代家人開始聽收音機,他從而了解不同社會議題,尤其關注最貼身的貧富懸殊,「政府同你講話嗰社會行穩致遠、繁榮穩定⋯但當你打開個銀包,再揭一揭你父母個銀包,又唔會特別多咗錢,你就知有啲大話係為咗令你開心,但你生活冇改變過。」他曾與家人就六四、財富分配不均等社會議題爭論不休,但始終改變不了父母的想法。
雖然邱與父母的政見截然不同,但他仍然很愛錫他們。被捕翌日,他被警員帶回家搜屋,一踏入家門便看見母親在哭,臨走時有警員說:「你想留多陣咪留多陣囉。」他沒有說話,只擁抱家人,然後便離開,「我唔想喺警察面前,同我啲家人一齊唔開心⋯我唔想佢哋擔心我,所以我盡力壓抑自己嘅情感。」
曾希望藉案件在庭上質問警方
邱宏達、曾志健事後一同被控暴動罪,這二人的命運,因為一個案件編號再度相連。此後迎接他們的,是漫長煎熬的司法程序。兩年間,邱在法庭來來去去,只為準備一個答辯。雖然律師多番表示「冇得打」,他曾想過可藉着案件在庭上質問警方,重組開槍事件背後的真相,「我認咗坐四碌(年),質問佢坐六碌(年),加兩年可以質佢一鑊,我覺得條氣順啲。」
不過,法庭不是獨立調查委員會,對真相的關注範圍由案情而定,而律師最希望的,是為客人爭取最好的結果。邱嘆道:「有啲位唔係你想問就任你問。」雖然「條氣唔順」,邱最終亦同意律師的意見,經與律政司協商,在庭上承認刑責較輕的非法集結罪。
去年12月22日,曾志健缺席區域法院聆訊,並透過在英港人組織發聲明,透露自己經已流亡,至今去向未明。當日還未表明認罪的邱,給健仔寫了一封匿名信,表示為他獲得自由感到高興,如在聖誕前夕收到「禮物」。他又在信中說,案發當日他早已明白,往後要獨自面對審訊。
健仔說:很內疚
他說:唔係你做錯,冇咩好內疚
邱透露,健仔流亡之前,曾經發訊息表示自己好內疚,「我就同佢講,唔係你做錯,冇咩好內疚,我揀㗎嘛」。直至上庭那天,邱獨自坐在法庭內的木椅上,身邊就再沒有健仔的身影。
他趁這兩年空檔,努力完成博士課程。他說,愛上物理,只因天上繁星。童年時代的他抬頭望向星空,「覺得世界可以好大,星星好靚,如果星空咁靚,嗰度啲人嘅生活又係點樣嘅呢⋯可唔可以叫烏托邦呢?」
有心理準備入獄的他沒有太多期盼,唯獨希望若一天有幸與健仔重逢,二人可互相點頭微笑。邱宏達給健仔的說話:
我諗你依家嘅生活都係艱苦嘅。我作為大哥哥,保證唔到你可以再喺香港幾時出現返。但我希望你唔使擔心喺度嘅大哥哥架啦。將來嘅生活努力啲啦,可能前面嘅路好艱苦。如果有日我喺天涯海角再撞返你嘅時候,你記得點頭笑吓。
邱宏達的世界,總是望向天空。有一種堅持追逐理想的浪漫,有一種衷心希望他人幸福的傻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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