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下挽救生命的俠義故事 《少年》導演:無人記得這班人存在過
兩年前,太古廣場黃雨衣身影、屋邨後樓梯紅字遺書……一個又一個生命殞落,對香港心灰意冷,令無數香港人痛心疾首。反送中運動爆發初期,曾出現自殺潮,但有一班人自發組成「民間搜救隊」,嘗試尋找企圖自殺的人,挽救一個個生命。這個故事被拍成電影《少年》,搜救隊堅信「縱使徒勞無功,決不無疾而終。」
「當大家談起運動時,大部分時間都是談矛盾、分歧、撕裂,民間搜救隊正正不同,他們在互不相識的情況下,去救另一個不認識的人,我覺得很俠義。後期已經無人記得這班人存在過,我覺得有責任去講這個故事。」導演任俠說道。
另一位導演林森曾參與「搜救行動」,他記得當日在金鐘一邊行,一邊望著高樓大廈,當刻很無力、很迷惘,很多不清楚的狀態下,唯一仍想繼續的,是希望對方平安,可以跟自己一起行下去。「一場社運有很多不同立場和矛盾出現,但無論如何,對於人、對於生命,都應是最基本的價值。」
俠義精神受觸動 回歸基本的生命價值
任俠名中有「俠」;林森名中有五個「木」。二人性格截然不同,任俠形容自己比較強硬,拍檔林森相對柔和,所以每當演員情緒不穩時,總會找林森安撫,甚至叫對方做「爸爸」;又好似任俠走到街頭時,會被以為是便衣警,嚇得人群四散。不過,二人同樣對於生命有份執著,由社運抗爭最熱熾之時,到公民社會大瓦解之際,花了兩年時間,堅持說一個挽救生命的故事,並低調入圍台灣金馬獎最佳新導演及剪輯。
「那時候,大家都想做啲嘢,乜都好,點都做啲嘢,我哋係拍電影嘅,就拍電影。」任俠記得,2019年6月中之後,正當反送中運動如燎原般爆發起來,社會卻出現自殺潮,很多互不相識的民眾自發組成「民間搜救隊」嘗試尋找企圖自殺的人,令他覺得很俠義,很受觸動。「都唔知去邊到搵,都唔知搵到嗰個人係咪就係想自殺嗰個,但大家依然去搵。」
片中有位演員只有十七、十八歲,現實試過和朋友一起尋找企圖自殺的人,不知如何尋找,只知對方叫作「薯條姐姐」,於是他們走遍每個屋邨,一邊行一邊大叫「薯條姐姐」。「成日都話香港人利字當頭,但他們不是,你知道他們找一個人不會得到甚麼,你在屋邨大嗌,分分鐘會被阿叔投訴、被人鬧,但他們都不顧面子,豁出去只為一個陌生人。」
任俠說道:
當大家談起運動時,大部分時間都是談矛盾、分歧、撕裂,民間搜救隊正正不同,他們在互不相識的情況下,很俠義地去救一個不認識的人,這最打動我。
當時,林森身邊都有朋友出現抑鬱,甚至自殺的念頭,其他朋友馬上組織起來尋找,由突然收到消息,在短時間內組織到一班人,再找出不開心的朋友,給予支持,這個過程讓他很大感受。後來網上傳出有人企圖自殺,他亦試過參與搜救,有次去到金鐘一個集合點,遇著不認識的彼此,不知從何入手,只能一邊行一邊望著高樓大廈,「其實很無力、很迷惘,很多不清楚的狀態,唯一讓你繼續想參與的,是希望對方平安,希望那個人可以和你一起行下去。」
他覺得一場社會運動必然會出現不同立場和矛盾,但回歸基本,人和生命始終都應該是最重要的價值。然而,很多人都聚焦在運動的衝擊場面,卻很少提及這個面向。
年輕演員情緒積壓 內心經歷「好想講畀人聽」
他們在2019年7月開始寫劇本,做過資料搜集,問過社工和情緒支援的組織,嘗試了解求助者的心理狀態,繼而再尋找演員,埋班開戲。任俠說,早已預料線上演員不會參演,因此一開始已打算起用素人、新演員,有些甚至從街上「執」回來。就像「星探」又或「騙案」般,他試過在街上跟著一個外表不錯的目標演員,但鑑於當時的社會氣氛,加上一副貌似警察的外表,他的舉動常常惹人懷疑。
有次他在「人鏈」現場,既想支持活動,又想看看有沒有合適人選,當時他見到一班學生,「我問同學們是不是這裏開始,他們即刻如紅海般散開,無一個人理我。我說我不是警察,我有很多紋身,但都無人理我。」當日來得唐突尷尬,今日回想引人發笑,但背後反映的,都是當時社會的繃緊氣氛。要取得對方信任,他說唯有厚著面皮告訴對方:「我們想做這件事。」留下個人資料,再讓對方考慮,就是如此的純粹和坦誠。
但說到底,其實都是講個「信」字。林森記得在選角過程,跟年輕人見面和傾計時,觀察到他們普遍處於一種狀態——「有親歷其境的創傷、有情緒的積壓,好想去講,好想去講畀人聽,他們見到的、他們經歷的事情。」
預告片中有一幕,有位男生激動地哭訴:「我們現在傷的傷,被人拉的拉,你還掛住搵女手足,你無嘢啊?」當日在拍攝現場,每一位看到這一幕無不流淚,因為「演員將自己真實的情緒放入去,震撼了我們」。林森和任俠,異口同聲都說被觸動。「有時演員會在演出時情緒崩潰,說著說著自己又加上一兩句對白『香港無㗎啦,唔會有㗎啦』,對方明明很細個,只有十幾歲,應該是人生剛剛開始,但當刻卻說出相反的話。」
原來在拍攝的過程,也讓每一個人不斷探索,對於這場運動的理解。
遇警截查抄資料 遭揶揄「犯唔犯法係我話嘅」
他們不是沒有經驗的導演,二人都拍過鮮浪潮獲獎作品,任俠執導過《紙皮婆婆》、林森拍過紀錄片《人在皇后》。不過,今次拍攝的難度更高更大,還遇到很多驚險的場景。2019年10月開拍時,正值修例風暴遍地開花愈演愈烈之時,導致一度要暫停拍攝。
任俠憶述,當時民眾對拍攝很敏感,「唔知你拍乜」不肯借出場地,特別是自殺題材就更加抗拒,公屋戲份會被保安查問,街上拍攝會被警察截查,抄下個人資料,受過各種侮辱,例如有警員向他們說「犯唔犯法唔係你話,係我話嘅」、「你識幾多法律都無用,我話嘅」,後來疫情來襲,鏡頭要避口罩,拍攝又要避限聚令。
但他們堅持一個原則,並沒有在真實社會事件的場景中,拍攝虛假的劇情電影。他們始終覺得:「那件事不是為我們拍電影而做,我們不可以利用那個事情,來滿足完成我們的創作,寧願我們再想方法呈現出來。」拍不到的鏡頭,就用劇場形式來表達。
現實就像片中搜救隊 不知結果
有人叫過他們放棄,又話他們的故事已落後於形勢,社會狀況變得太快。最現實是無錢又無其他戲開,當很多人猶疑還應不應該拍下去的時候,他不是沒有動搖過。有一晚,他打電話給林森,問會不會想繼續,對方一口就說「我都想拍下去」,又有個朋友叫陳力行,即是這齣片的編劇和監製,甚至表明「有些私己錢,可以拿錢出來」。義無反顧的朋友,都是他繼續拍下去的理由和動力。
他覺得,總有很多理由可以放棄,但堅持的就只有一個:
後期已經無人記得這班人存在過,我們覺得有責任去講這個故事。
就像劇組裏的「爸爸」、經常處理演員情緒的林森認為,不同人在創作過程一定會有情緒起伏,這兩年時間,「大家一齊面對緊社會很劇烈的轉變,逼著我們面對很多困難,無論是團隊的人、各參與的朋友,都有想放棄、想退出的時候,離離合合的狀態,最難的是如何保持信念繼續去做。」
他坦言:
其實我們的狀態,就好像片中一班搜救隊,都不知道結果,找不找到對方,救不救到對方?演員沒有很多酬勞,有人甚至無償付出,金馬獎之前,我們一直不知道套片未來的動向。如果我們團隊無足夠的信任,會產生很大的懷疑。
任俠覺得最難能可貴的,是堅持留到最後的演員,「他們沒有包袱,沒有太多理由解釋為何要放棄。他們有一股義無反顧的志氣,我可以很大膽說一句,現在很多演員都比不上他們。」所以金馬獎公布入圍名單後,得知失落最佳新演員,令他們感到可惜,畢竟彼此一同經歷太多。
上映無期 願與先行者周冠威同行
預告片最後寫有「香港不能公映」,是對香港的創作自由留下最大的敲問和控訴。任俠說,拍的時候未有國安法,但都有預料主流院商不會發行,之後出現國安法,情況就更加嚴苛,再加上電檢修例,「通常做一齣戲,就是等上畫,在戲院公映,現在好似做緊一個無終點的事。」不過,他覺得「拍電影不是為滿足審查,出發點不是這樣,不會說你現在很嚴厲,我們就不拍了,這並不是我們做創作的態度。」
本是香港人經歷的故事,今天卻讓創作者說得困難,觀眾看得艱難。二人都有考慮過《少年》面世後,會面對的問題,甚至被狙擊的「風險」。但林森坦言,可能是作品賦予了自己力量,覺得要去堅持說這個故事、拍這齣電影是「應做的事」。他再想了想,始終覺得「其實我們都只不過拍電影,為何要很快地自己設限給自己?無論是現實或心裏的限制,其實都不需要,如果你相信你是拍電影,那就照直覺而行。」
任俠想起同行路上還有一個人:
我們有個先行者叫周冠威,大家都是拍電影,我們就是同路人,我覺得行內好似有很多人看著他幾時死、幾時出事,現在無事,遲早都有事,我覺得好奇怪,好似大家買緊六合彩,賭一個人有沒有事。你們繼續睇,我和他一齊行,我選擇一齊行,我不想他孤獨地行,這是我的態度、我仰望他、我想追隨他。
一個導演的專業和工作就是拍電影,在他眼中拍下《少年》其實沒有甚麼大不了,就像周冠威拍下《時代革命》一樣,看得平常淡然,有時令他敲問的:
會不會不是周冠威勇敢,而是其他人太膽少?其他同業者,如果可以好似『人鏈』咁拉出來,周冠威是否不會咁孤獨?不會咁特立獨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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