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追逝之2】中國流亡作家書系成禁書 在港銷量大減8成 一個出版人最沉重的使命:抵抗遺忘
台灣允晨文化出版社將於本周推出歷時14年才出版的《余英時談話錄》,余英時的書與人,與允晨息息相關,他的《方以智晚節考》就是允晨叢刊1號,開啟一整個書系至今;其中,備受華人讀者關注的「流亡作家」書系,最早就是《出中國記—我的反動自述》這本書,緣起也與余英時有關,讓這個書系為華文出版世界的重要拼圖,更衍生最完整的六四系列作品。允晨出版社發行人廖志峰說,可惜這些書在中國成為禁書,在香港的銷量也大幅減少8成,往後能被閱讀的機會只怕愈來愈少了。
●余英時70萬字巨著 起於一篇書序
余英時的著作在台灣由多家出版社經手出版,最重要的幾本著作,都在允晨出版,廖志峰曾形容:「在允晨很難不感受著余英時教授的精神。允晨叢刊1號就是《方以智晚節考》,書系由此建立。余教授也介紹經典作品《一滴淚》《孤琴》給允晨,幫他的朋友陳穎士出版詩集《蠹餘集》,最近則是傅鏗的《知識人的黎明》」。
余英時在允晨出版的重要著作,還包括70萬字鉅著《朱熹的歷史世界》,廖志峰向眾新聞說,這一切都因為一篇序文而起。原來,當初請余為慶祝朱熹八百歲生日所出的「朱子文集點校本」套書寫序,卻觸動他深究事理的性格,整整花了3年,寫成一套涵蓋思想、政治與歷史的學術大作;後來,余又續寫《宋明理學與政治文化》,變成一套三本,「這樣的出版歷程,不但在允晨出版史前所未有,放諸華文出版界,也極少見」。
廖志峰在允晨文化從編輯一路當到發行人,戲稱自己是出版界的「Bookpanda」,傳遞書和觀念、思想,他認為,對書有情感,從書得到養分很重要,才能堅持下去。他看盡出版界無數風華,卻未曾隨波逐流,在台灣人文學術出版路上,堅持至今。他曾在臉書發文詢問臉友,允晨文化40年,對哪些書印象最深?讀者回應從《余英時回憶錄》、白先勇《孽子》到諾貝爾得主馬奎斯的《愛在瘟疫蔓延時》等,回響熱烈。
留言中,也有人舉了鍾祖康《來生不當中國人》、康正果《出中國記》和劉曉波《大國沉淪-寫給中國的備忘錄》及廖亦武、吳仁華等中國流亡作家的作品;廖志峰說,這些作家的作品,可能因為語境和台灣讀者閱讀口味不同,在台灣的市場不大,但允晨堅持出版至今,也已超過15年,最早的緣起,也意外與余英時有關。
●余英時幫取書名寫序 成中國流亡作家書系首部作品
廖志峰接受眾新聞訪問時說,他原本就愛文學作品,選書的關懷點,也從文學延伸而起,後來出版中國流亡作家及圖博議題的書,都是意外。
他記得,最早是在2005年出版耶魯大學東亞系教授康正果的《出中國記—我的反動自述》,當初看到康正果這本書時,它本身非常有趣,因為它講一個知識青年成長過程,從原本他沒有反動意識,自由自在地發展成的命運,最後卻離開中國;書的內容勝過一切,也讓他結下這段不解之緣。
當時,因余英時也在耶魯東亞系任教,和康正果是同事,所以便請余幫忙寫序;廖志峰分享當時決定書名的插曲,余英時因懷抱文人情懷,建議用《半生憂患出長安》,但他覺得,《出中國記》比較有戲劇性與張力,他曾形容自己當時決定「魯莽」,「只是我當年意向已定,就此奔流到海不復返」,也為中國書系的調性「一錘定音」。
廖志峰說,透過康正果介紹,海外流亡中國作家作品陸續來了,包括廖亦武和李劼;其中,流亡德國、當代中國流亡作家代表之一的廖亦武,2009年在允晨出版他的第一本著作《地震瘋人院》,內容講不管震央在哪裡,當面對一個政府集體豆腐渣工程,出事後,沒有真相的真實底層生活遭遇。
他認為這跟媒體上看到的中國發展,是截然不同的,生活在裏頭的人很辛苦,面臨的處境沒有選擇,多數人找不到出口,媒體不會報導這些,所以當時認為,出版這本書,至少可以幫他們留下一點資料,留下記憶。
●廖亦武作品成重要系列 下本作品將談「如何逃出中國」
廖志峰形容,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長期的,做這本書時,也沒想到會繼續做下去,但廖亦武太會說故事,情節太不可思議了,像地震死那麼多人,媽媽找小孩,小孩到底在哪裡?在醫院、外圍的情況,讀起來就像小說,做了這本書後,後來也出版他的其他書,包括《18個囚徒與2個香港人的越獄》。
廖亦武2001年在中國出版《中國底層訪談錄》被視為反動書籍遭查禁,2008年出版英譯節錄本《吆屍人》,在西方一夜成名,有英、法、德等20幾種譯本。他申請出國屢遭拒絕,直到2011年才逃亡出來,廖志峰透露,他的下一本書將會提到,當時如何逃出中國的過程。
廖亦武曾自述,他的作品在海外最被重視的,就是他「監獄文學」,但他所取材內容,卻和台灣的政治犯前輩們所寫的不盡相同,廖志峰說,廖亦武是六四思想犯,也是詩人,卻被關進重刑犯大牢中,身邊周圍發生的故事,自然匯進他的生命裏頭,他在獄中面對非常粗暴的待遇,直到出獄後好幾年,到了德國,才能繼續寫詩。今天廖亦武的成就,是歷史的偶然,也是巧合,也讓他的作品深獲西方重視,更屢次出現在諾貝爾文學獎的賭盤名單中。
●圖博書系起源 詩人被問「你從哪裡來」的苦悶與悲情
至於圖博系列,允晨最早從2006年出版中國流亡作家傅正明《詩從雪域來》這本書開始,廖志峰說,一開始也不是從政治角度決定出版這本書,它就是一個文人的回憶錄,用詩歌回溯圖博及圖博本身宗教、文化的傳承,以及詩人內心的苦悶與悲情,「看的時候心就痛,很難過,因為這些人在世界各地流亡、流浪,一直被人家問『你從哪裡來?』
廖志峰說,從這本書後,便開始關心圖博,後來才有唯色、王立雄的作品,也與台灣圖博之友會出版達賴喇嘛一系列的書,一路下來,也過了十幾年。
對於流亡作家和圖博系列成書,廖志峰說,當時台灣並沒有出版社特別針對這類主題作品做一系列的出版,而且台灣出版社傾向做大家耳熟能詳的作家,接觸書稿較容易,讀者接受度也較高。
他承認這些書一定不是出版主流,這些作家也不是文壇主流,但就出版意義來說,這些書還是應該被閱讀;就他個人而言,他不想做和別的出版社一樣的書,而且很多作家在台灣都有長期合作的出版社,他也不想與其他人競爭,所以還是堅持走自己的路。
允晨一開始就是以人文學術作品為主,後來從流亡與圖博系列衍伸,開始出版較具政治、社會意義的書,成為批判性系列,「但一開始確實沒有想要發展成一個書系,例如康正果是《當代》雜誌總編輯金恆煒介紹的,當時還沒有強烈意識到這會是一個書系」。
●《來生不做中國人》大賣 遭禁反成盜版流傳
2014年香港爆發雨傘運動,不少台灣同行開始出版民主抗爭運動相關書籍,廖志峰也沒有跟進,還是做原本的中國、六四這一系列作品,包括最重要的作品之一:鍾祖康的《來生不做中國人》。
廖志峰說《來生不做中國人》出版時,並沒有想到賣到香港,只想在台灣賣,想說應該讓台灣讀者知道香港焦慮是什麼;他回憶,當時誠品書店有一位店員很喜歡這本書,所以都把這本書擺在很好的位置,很多港客、陸客看到都會帶回去,這本書後來才在海外賣起來,累計賣了七、八萬本。
可是後來這本書卻不賣了,追究其原因,原來是這本書後來在中國變成禁書,結果內容被人整本掃描上網變成盜版書,作者還曾問說「為何版稅突然就沒有了」,直到現在也沒辦法再版,因為這本書在台灣也賣不動,台灣讀者對這主題不太有興趣。
不過,他認為任何書會賣,一定是碰觸到讀者的某個點,讀者才會喜歡閱讀,暢銷書原本就反映心理的需求。
從《來生不做中國人》、法國作者薩爾孟2006年作品《謊言帝國 中國雞年紀行 》,從這些書開始,後面整個出版調性就定了,「不敢說,是因為這些書名的成功,只是當年自己的心態,會想這樣命名,是反應當時的內心」。
●流亡作家、圖博系列是華文出版不可或缺的一塊 蒐羅最完整的六四書系
廖志峰坦言,他覺得很有生命力、有撞擊感應的作品,台灣讀者卻對這議題關注熱度不那麼高,閱讀方向和興趣也不在此,可能與作家書寫內容、語言和語感也不同,可能在台灣不容易打動讀者;他不斷思索這個問題,為何這麼好的作品、這麼好的作家,在台灣沒有得到很好的回響?他自己歸納的初步結論是:生活原本就不容易,讀者自然不想再多看如此沉重的作品。
不過,縱使台灣讀者對廖亦武、李劼和吳仁華等流亡作家的興趣沒那麼高,廖志峰仍堅持出版系列作品,當時做這些書,就是想說,在華文出版裏頭,本來就應該有這一塊空間,「主要都是給各地的華人看的,將來看的也是華人,如果中國人想要看的話,他們應該找來看,現在中國是看不到的」。
他曾在臉書發帖說,書不是黃金股票,不保證保值,但書內化成你無可取代的氣質底蘊,因此獨樹一格;他認為,廖亦武是台灣讀者忽視的名字,美讀一次《吆屍人》,都像在讀《史記》的列傳;至於「六四」,「讀者朋友也不會在華文世界中看到比允晨文化出版品中更完整的書系了,這就是我所說的抵抗,抵抗遺忘」。
在中國成為禁書,在香港呢?廖志峰說,過去香港舉辦書展,台灣公會都會將允晨出的幾本書特別陳列,像是鍾祖康《來生不做中國人》,書名和書本身帶有特別意涵,當在書展中陳列出來,便有清楚的表態。但現在很多書可能慢慢在書展中消失了,只能期待,即使書展中可能已看不到,很多東西還是被記起來了。
●香港局勢變化 銷量大減8成
至於銷售量,近年更出現明顯落差,廖志峰說,三年前,當香港銅鑼灣書店還在時,允晨很多書在銅鑼灣、還有一些書店都賣得很好,《來生不做中國人》在香港機場幾乎都找得到;其他如劉曉波的《大國沉淪》、李劼的《百年風雨》、《中國文化冷風景》等,這些書的閱讀需求很大,相信不只有香港人想看,很多中國大陸讀者到香港旅遊也會買這些書。
後來銅鑼灣書店關門,成了重要的訊息和指標,這些書的需求就突然減弱了,廖志峰算了算,跟之前相較,大約只剩一、二成左右;以《來生不做中國人》為例,過去一年約有4、5百本到一千本的銷售量,現在根本賣不到這個量;其他像是李劼的書,原本就有較高的人文性,讀者群不是一般大眾,「那個量幾乎看不到了,整體而言,應該掉了8成的銷售量」。
廖志峰說,香港還是有一些書店可以買得到允晨的書,原本中盤商進書管道都還在,但銷量就忽然不見了;加上因為疫情關係,過去到台灣旅遊的讀者,也有人會來買這些書,現在邊境管制,人都進不來了,也沒機會買到書了。
針對未來情勢,如何讓他們繼續有機會接觸到允晨出版的書,或者,應該如何做,才能抵抗遺忘?廖志峰說,即使銷售通道愈來愈少,愈來愈窄,他的想法很單純,就是好的書稿就做,縱然市場讀者萎縮,印量就少一點,若有讀者需要就再版;目前允晨也有很多書慢慢提供電子版,這也是一個機會,至少讓不同地區讀者閱讀比較方便。
●允晨本土出版 中研院學者作品獨樹一格
除了中國流亡作家及圖博系列,允晨本土出版作品中,與中研院學者的合作也別具一格,廖志峰說,允晨老闆、新光集團創辦人吳火獅之子吳東昇在哈佛大學念書時,認識現為中研院副院長的黃進興院士,所以,允晨踏入出版行業,就與學者結緣,出版人文社會類的書,第一本書就是余英時的《方以智晚節考》。允晨當時最早接觸的是史語所學者,後來歐美所的單德興也出版作品,更接觸不少院士,成為允晨重要特色之一。
在出版叢刊之前,允晨還創下台灣出版社的創舉,就是出版「新橋譯叢」,大量引介德國社會學家韋伯、科學哲學家柯恩等西方名家作品,廖志峰說,那是奠下允晨地位的重要開始,「即使在允晨這麼久,還是覺得不及當年新橋譯叢的書系,太完整、也太厲害了」。
他自己當時在書店工讀,買到允晨的書,包括黃進興以妻子吳詠慧為筆名所寫的《哈佛瑣記》,沒想到,退伍後找工作,看到允晨在徵編輯,就來應徵,當初也沒想到要在允晨留這麼久,一留就超過30年。
●未來出版定位與使命?廖志峰:看到好作品,就不願意放手
美國出版界傳奇柏金斯麥克斯威爾‧柏金斯(Maxwell Evarts Perkins),曾為海明威、費茲傑羅及湯瑪斯·伍爾夫編書,廖志峰曾形容他是「一座難以超越的高峰」,對於自己未來的定位?他說自己不可能是柏金斯,但至少會希望自己成為那樣的人,縱使做不到,就是一個典範在那邊,「做一個出版人,原本就有很多使命感,前賢已經奠下使命內在的基因了」。
廖志峰說,這個基因就是每個出版人一定希望自己出的書是好的,可傳世的,用這標準來看,當然也會有失敗,像當年李劼的《百年風雨》,原本書名叫做《梟雄與士林》,李劼先自費在香港出版,後來他才引進到台灣,改了書名,2011年出版到現在都還有讀者;他說書能不能賣,有時候真的不曉得,「可是看到一個好的作品,我就不願意放手,書賣不好,也很內疚,但看到一本好書,至少想要把它做出來」。
不過,除了如何發掘百年流傳的書及讓更多讀者買到好書,眼前對他最大的壓力之一,倒不是個人定位,反而是倉庫漏水,因為位於老舊公寓頂樓的倉庫,原本就年久失修,常因一場午後暴雨,排水管無法宣洩龐大水量,雨水便灌往屋內,所以每次一遇到下雨,就會提心吊膽,都希望雨別下到倉庫所在區域,「那個壓力四面八方而來,真是長期煎熬」,所幸夏天過了,壓力減輕一些,又可以為翻閱允晨40年這座大山做準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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