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持的人,總是出於某種執著。周雄光的執著,是他表哥未能釋懷的這宗官司。他在上庭前,抱著表哥馬月榮的遺照,神情哀傷地向記者……

剛入秋的清晨,天色帶點昏暗,社區組織協會幹事吳衞東等人,一人推著一架輪椅,與露宿者一起從通州街公園出發,沿著通州街步行至西九龍裁判法院。這天是無家者告政府案開審的日子──為了兩年前冬至前夕,政府在未有事先通知下,將露宿者的家當清走,十多名露宿者入稟小額錢債審裁處,向政府索償。

由公園走到法院,路程大約只有十多分鐘。但要走上這條爭取公道的路,對他們來說,一點也不容易。事發至今已經兩年,原本提出申索的不只他們,有人未等及官司開審已去世,有人因留醫未能前來,也有人在過程中失去聯絡。最終上庭的,只剩下7名露宿者。

堅持的人,總是出於某種執著。周雄光的執著,是他的表哥未能釋懷的這宗官司。他在上庭前,抱著表哥馬月榮的遺照,神情哀傷地向記者說:「我表哥話,佢要攞返個公道。」

而阮少碧的執著,則是在清場行動中被清走、她與去世妹妹的一本相簿,「你冇咗張床褥,第日有錢可以買過,但你冇咗本相簿,就算有錢,人都唔知去咗邊,點影?」

眾新聞製圖

周雄光:我表哥話要攞返個公道

開庭前,周雄光仰頭望向天花板,喃喃自語道:「希望大佬保佑我。」

他口中的「表哥」、「大佬」,是比他大20日的馬月榮,二人都是約68歲。二人其實無血緣關係,但在周雄光逾廿年的露宿日子裡,馬月榮很照顧他,數年前馬月榮跌傷需要坐輪椅後,就由周雄光照顧他,二人可以說是相依為命。馬月榮上月入急症室,情急之下向醫護指周是他表弟,之後周亦喚他作表哥。記者跟周雄光聊天時,他總三句不離表哥,憶述表哥的脾氣暴躁、只有他敢頂撞表哥、二人常鬧交,但又互相應允對方在其中一人死後辦理後事,說著說著眼淚不停地流,沾濕了口罩。

周雄光還記得,那天與表哥在公園外聊天,聽到有人說「上面搬緊嘢」,便馬上推著表哥回到他們的床舖,見到警方及康文署人員在清走他們的物品,「當時情況混亂,我上到嚟,又要顧住我大佬,驚佢跌親,佢已經跌爆尾龍骨嘛,6年前跌倒,我驚一碰親佢又跌,一跌又斷。又要顧住佢,又要顧住啲嘢,都顧唔到嘢。」家當其後被清到壁球場後方的垃圾站,周雄光說,當時到垃圾站找的時候,雖見到他們的床褥,但已被淋濕及弄髒,「我埋去想執都……又重,我一個人搬唔郁㗎嘛,床褥濕咗水好重。」

那晚是冬至前夕,沒有床舖,他與表哥唯有去社區中心睡一晚。之後有好心人派衣物,周雄光再自行到垃圾房找些舊床褥,重新建立他們安睡之地。除了床褥衫褲,周雄光亦遺失了證件、攝在床褥內的約700元現金——他說現金放在身上的話,睡覺時容易被偷,他的秘密就是把錢攝在床褥內。最麻煩是要補領證件。周雄光內地有親人,不時要回鄉探親。他領取綜援,間中接散工,要補領回鄉證等證件,也要花7、800元,他最後儲了數個月才夠錢補領證件。

周雄光說話溫吞,但他所形容的馬月榮脾氣暴躁,那天見到政府人員清走他們物品時,情緒十分激動。周雄光說,馬月榮這兩年來,對於此事都有點耿耿於懷,「佢話,你冇回鄉證返唔到大陸,佢知我內地有親人嘛。佢話告就告啦,告就去。」馬月榮也是其中一個申索人,不過未等到案件開審,已於上月中離世。

這次告政府,周雄光說:「我認為拎返個公平啫……同埋尊嚴,冇理由話掉就掉。當我哋啲人唔係人咁,當我哋好似垃圾咁,同垃圾有乜分別啫,要掉就掉。我哋啲嘢係執返嚟啫,都係我哋啲家當嚟㗎嘛。」他總把表哥掛在口邊,「同埋我表哥都話,做人最緊要忠直,佢掉你嘢係唔啱。」

說著說著,他開始哽咽:「我表哥都過咗身,我都冇心機……表哥都去咗,有冇都唔緊要啦。」

整個過程中,周雄光其實是最認真的一個。上庭前圍在一起看口供紙時,有人或抵不住睡意打瞌睡,但周雄光會雙手捧著紙張,將紙捧到眼前皺著眉頭細看;吳衞東向大家問問題時,他總是最積極回答的那個,見到有人沒聽東哥說話時,會捲起手上的紙輕拍那人的頭。上庭那天前往法院的路上,他忽然想起甚麼,便急步小跑向前方推著輪椅的吳衞東詢問。社協開庭前的聲援行動中,周雄光亦是無家者中唯一一人,對著鏡頭將自己的情況一五一十向記者道出。

庭上審裁官問有沒有露宿者希望親自作盤問,周雄光是選擇留下的兩名露宿者之一。不過他作供後因表哥之事情緒不穩,最終未有出庭盤問。周雄光說那天有點緊張,「諗住死就死,照上。輸咗最多坐監。」他仍不太掌握告政府的概念,誤以為輸了官司有機會要入獄。

在作供的結尾,周雄光向審裁官說:「我表哥話,唔係錢嘅問題,係公平嘅問題。」審裁官現實地道出事實:「呢度係小額錢債法庭,法庭係講錢。」

進入法院前,周雄光哀傷地捧著馬月榮的遺照,向記者說:「我表哥話,係想攞返個公道。」黎家威攝

少碧:就算有錢都拎唔返本相簿

而阮少碧的執著,則或多或少來自那本被丟棄的相簿。

少碧是眾人之中唯一一個女性。她皮膚黝黑,下排牙只剩兩顆,雖然因腳部腫脹要坐輪椅,但看得出身形尚算高大。她年輕時夢想當歌手,參加過電視的歌唱比賽,現在則是「廁所歌后」,喜歡在洗澡時高歌一曲。雖買不起新潮花巧的服飾,但她會愛美地戴上耳環手鍊。她算是多話,常一口氣長篇大論說往事,經常邊聊天邊摺被,接收探訪者的零食後,亦會仔細地將膠袋摺好收藏。

少碧當日被清走的物品中,最令她耿耿於懷的是一本陳年相簿,裡面載着與妹妹的幸福時刻,而妹妹9年前已經離世。

她有幾姊妹,與其中一個妹妹最親近,「佢好鍚我,可能自細我湊大佢,嗰時屋企環境唔好,佢自細跟我大。佢見我好少出去玩,佢話下星期去中山玩呀,都預埋我,有時影下相留念。」

她仍感惋惜:「最遺憾係我拎唔返本相簿,我望嚟望去都望唔到,始終搵唔到。」當日物品被清走到壁球場後方擺放垃圾車的位置,但少碧說,自己坐輪椅,無法從比她高的垃圾車中翻找自己的物品,從散落一地的雜物也無法看見相簿的踪影。

「好失落,點搵都搵唔到。搵唔到唔係問題,影過囉……但最慘係佢唔喺度呀嘛,影唔返,得個腦嘅回憶。」她歎息:「你冇咗張床褥,第日有錢可以買過,但你冇咗本相簿,就算有錢,人都唔知去咗邊,點影?冇咗個妹已好傷心,仲掉埋我少少嘅回憶,好難過。」

少碧與另一名有份申索的露宿者吳隨有是情侶。二人當天清場時不在場,回來時家當已被清走,到垃圾站時發現雜物遍地,而且床褥被舖等已被污水垃圾弄髒。她不理解政府的做法,認為就算要清走,也可以做得更好,例如用膠袋一份份收起他們的家當,或者預早通知會清場,好讓他們「拎得幾多得幾多」,「掉返轉將你個禮賓府搞到亂七八糟,我睇你,開party?我覺得政府係覺得好閒囉,最多咪賠返畀你。」阿有插嘴:「唔係賠唔賠,即係當你死㗎囉,你都吹佢唔漲。」

少碧繼續呻:「我哋就當做被舖床褥,佢哋就地毯都靚過我哋。佢覺得你哋呢啲爛鬼嘢,掉出街都冇人執啦。佢咁諗又啱呀,但一個人基本嘅………點講呀。」少碧停下手上摺被的動作細想,好一會後終想起來:「人權呀。人權佢一啲都冇保留畀你,當你係地底泥嘅地底泥,覺得佢完全冇當到你哋呢班係人。」阿有總是眨低自己露宿者的身份:「尤其是我哋呢班人,更加唔洗講。衰到冇人有啦瞓街。」

這次打官司,少碧的說法也跟周雄光的一樣,「係想攞返個公道囉……即係點解咁樣對我哋?如果做得好啲,齊齊整整嘅,我哋唔會咁多嘢講。」

儘管遺失的相簿對她意義非凡,卻未有列入她的遺失清單在庭上處理。吳衞東無奈向她解釋現實,指小額錢債庭只處理價值上的追討,但很難為相簿定義價值。少碧說起此事時仍顯得介懷,旁邊有人搭嘴:「嗱,阿碧,私人財物還私人財物,但有感情嘅財物呢,係唔計算喺個價值度,因為感情係無得計算價值。」少碧聽罷失落地「哦」了一聲,一邊摺膠袋自顧自說:「好難過。點講個價值?少又侮辱咗個細妹,多又唔知點講。」

少碧被清走的物品中,有一本她與離世妹妹的相簿。沒能找回這本相簿,是她的遺憾。黎家威攝

案件押後至明年1月作結案陳詞。少碧說,很難評估勝算,「當然希望贏啦,咁日後對其他人唔會咁亂嚟。」如果輸了?她苦笑:「如果真係輸咗,有咩辦法?我又冇錢搵個大律師告佢。如果我有錢有牙力,你睇下佢會唔會咁容易搞到我?」

對於這場官司,二人只有祈求有如意結果。少碧說:「希望個官心情好啦。」法官判案根據法理,但少碧以為審裁官按心情作裁決。周雄光則將希望寄託於他表哥,「希望大佬在天之靈保佑。」


觀看原文: 按此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