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nry自言,他從來不是「平權鬥士」,他的初衷卑微非常,只望更多人聆聽同志伴侶的聲音,只望爭取生活上應得的尊嚴,只望如……

房間內只有一扇窗,向着大海。海浪翻起午後陽光,波光粼粼。

最近窗邊的玻璃櫃,放了一尊淺藍色的聖母像,下方是兩個男生的合照,兩人穿着和服舉起V字手勢,笑容燦爛。

李亦豪(Henry)與吳翰林 (Edgar) 相識八年,如所有情侶般相愛、拍拖、計劃未來,但到了結婚,卻是非一般的崎嶇。在傳媒的鎂光燈下,他們一直是以司法覆核爭取公義的「平權鬥士」。

但在Henry心目中,他們只是一對平凡愛侶,希望與社會上所有人一般,有尊嚴的結婚、同住、生活、甚至死亡。可惜Edgar等不到平權官司結果,已因抑鬱症自殺過身。



半年後,居屋案勝訴,五個月之後,政府亦承認有關同志處理配偶後事的安排有過失。然而,這些都是遲來的勝訴。

「我只希望更多人去聆聽⋯吳翰林一直在做這件事,他走了,我不為他做,有誰做?」李亦豪凝望窗外的大海。

李亦豪說:「幫人爭取我或者會,但我不會幫自己爭取。」(記者張凱傑攝)

Henry跟Edgar為了克服法律的限制,他們不得不遠赴英國註冊結婚,回港後再辦第二次婚禮,終可在親友和傳媒的見證下共諧連理。

但婚後生活,同樣處處碰壁。同性婚姻在香港法律上不獲承認,二人不能同住一屋簷下,不能承繼伴侶遺產。他們唯有就居屋同居權及遺產繼承權,以Edgar為代表申請司法覆核。首仗在今年6月有結果,高等法院法官周家明頒下判詞指,房委員配偶政策對同性伴侶構成歧視,裁定房委員決定違憲。

秘密埋藏20年 直至遇上他

 「我從來都沒想過要去這些事(司法覆核)。幫人爭取我或者會,但我不會幫自己爭取。」Henry說,與Edgar結婚前的近二十年,他從未向父母出櫃。中學時代,互聯網還沒有現在的發達,面對身邊同學疑惑、甚至抗拒的目光,Henry總覺自己是個異類。

Henry曾在校內暗戀一個「直男」,有女生發現他們相處親密,當面斥責他:「你唔好再搞啲好嘅男仔,得唔得呀?」Henry憶述對話時嘆道:「我覺得自己阻住個世界。」但種種哀傷鬱悶,他當時只能收在心裏,「我的經驗告訴我,同性戀是一件壞事,只有壞孩子才會這樣。」

Henry在一個飯局上認識Edgar,很快被對方的主動和細心吸引,一星期後便相戀。Edgar是陽光男孩,興趣多多,擅長水上活動、彈鋼琴;Henry較內斂,最喜歡看電影,拍拖的時候,內向的他總被Edgar拉着走,「佢帶我行山、做很多不同的事⋯只要跟着他去做,那我就可以了。」Henry笑帶苦澀,一句總括:「He is the fun one.」

二人的愛情生活簡單平凡。(記者張凱傑攝)
牆上貼滿兩人昔日的回憶。(記者張凱傑攝)

  一句「我們決定結婚了」 顛覆了父母的世界

二人的愛情生活簡單而平凡,沒有潛水和旅行的日子,他們總愛在夜裏流連便利店,買些零食到附近遊樂場坐坐,享受對方的陪伴。

「我同Edgar決定要結婚喇。」一頓茶樓午飯,一句不到十個字的說話,顛覆了Henry父母的世界。Henry解釋:「逃避到我無得揀,因為我不想秘密結婚。」那天,Henry深知父親想法較保守,一時三刻或許難以接受,於是先「捉」了母親到茶樓的後樓梯。早已猜到真相的母親聽畢消息,長嘆了一口氣,「最緊要你哋兩個長長久久,好似我同爹哋咁就得㗎啦。」

但要填補接近二十年的空白,談何容易?疑惑、恐懼、憂慮接踵而來,像風暴,不留情地傷害所有靠近的人,「他們不理解的過程其實很痛苦⋯小朋友不聽話,其實有一本手冊,大家心裏有一套教仔經:不要縱他,他要糖、玩具,不要馬上給他。說到性傾向,沒有一本這樣的手冊,又如何處理和聆聽呢?」

由於無法在香港結婚,Henry跟Edgar要遠赴英國註冊。(受訪者提供)
Henry說,父親曾耿耿於懷,對男男婚禮的禮儀不甚理解。(受訪者提供)

 

Henry跟Edgar後來回香港補辦婚禮。(受訪者提供)

地崩壞了 我卻無法阻止教會傷害他

即使到二人在英國教堂行禮,Henry的父親仍然耿耿於懷,對男男婚禮的禮儀不甚理解,糾結「邊個過大禮,或者邊個行先行後」。直至二人交換婚戒,親吻對方,牽着手接受親友的熱情祝福,一切恐懼和疑惑,都在喜悅中煙消雲散,「我覺得他(父親)終於理解到,真的不是那麼大分別。」Henry笑言:「他們擔心天會掉下來,但並沒有發生。」

天沒掉下來,地卻崩塌了。

Henry說丈夫自小都是虔誠天主教徒,更是香港教區聖召委員會的成員。二人在英國高調結婚,隨即惹來天主教教會的反彈。天主教香港教區主教湯漢在2017年向Edgar發信,正式撤回其委員身份,並嚴詞要求他為自己的婚姻、生活方式作深切反省。

我選擇了陪伴他,為他開一盞燈

「打擊不是在於我覺得教會傷害了他,而是我阻止不了教會傷害他。」Henry透露,他一直對領洗卻步,皆因教會對同性戀持負面立場。但他深明,對Edgar來說,不論是同性戀抑或教友的身份,都是一個烙印,「一隻左腳,一隻右腳,你冇得叫佢揀」。Edgar深信,在他人生的最低谷,正是聖母把他從自殺邊緣拉回來。

Henry最終決定領洗,他用比喻解釋,天主教像一間放滿刀刃的黑房,一個不慎,就可能撞得遍體鱗傷,「但我在外面,吳翰林從頭到尾都在裏頭。所以我選擇了進去,陪伴他,為他開一盞燈」。

Edgar自小都是虔誠天主教徒。(記者張凱傑攝)

來生不要忘記我,繼續和我做夫夫可以嗎?

可是三年間,Edgar失去信仰支柱,他再沒有頻繁去教會,長期受抑鬱症困擾,也有自殺傾向。這些苦痛和悲傷也為二人的關係帶來裂痕,Henry最終提出分開,搬離居屋單位。翌日,即去年12月7日,Edgar自殺身亡。他用訊息留下遺言,表明希望作為丈夫的Henry為他籌辦喪禮,遺體火化後將骨灰撒入大海。他最後說:「如果有來生,來生不要忘記我,繼續和我做夫夫可以嗎?」

Edgar自殺翌日,Henry趕到殮房見亡夫一面,卻被法醫拒絕以伴侶身份認領遺體,他後來獲Edgar家人授權下認屍。可是之後他與Edgar家人關係轉差,對方收回授權,他無法照亡夫遺願,將骨灰撤入大海。Henry提出司法覆核,政府在十個月後終承認過失,法庭公開宣布政府在身後事安排上,平等對待同性伴侶的立場。

他在海中是最快樂

亡夫的骨灰,終可撒進大海。Henry與雙方親友租了一艘船到東龍島,在天主教儀式下將骨灰撒出船外,灰燼隨風飄散,輕盈的降入大海之中,「將這些憤怒,這些不公,亦都將吳翰林放開⋯真要撒那一刻其實有點怯,真的要放手?」

「過去十個月我很不開心,因為我一直把他(Edgar的骨灰)塞在這房間裏。」Henry坐在房間一角,輕輕撫摸膝上的愛貓。他說,Edgar熱愛大海,只因大海給予的自由,陸地上一切不公與傷痕,猶如雨點滴入汪洋,微不足道,「他沒有親口說,但我在他眼裏看見,他在海中是最快樂」。

二人養了一對貓,黃色的叫Kitkat,黑色的叫Oreo。
Edgar生前笑說Oreo天性抑鬱,性格像他。(記者張凱傑攝)

過去十個月,Henry只能將骨灰放在聖母像腳下,與大海,只有一窗之隔,「你放他在岸上,就像吊他胃口,他的人生就是這樣:經常看見公平的樣子,但永遠爭取不到。」

「若官司完了,貓貓也走了,我應該做甚麽?」

撒灰過後,Henry頓感心力交瘁。面對三宗司法覆核,他幾乎付出所有生活時間,為繁複瑣碎的法律程序作準備,「Edgar走咗之後,我每一日假都為佢而放。」他坦言,雖然感到疲倦,但他同時也恐懼一切結束,「若官司完了,貓貓也走了,我應該做甚麽?⋯我有一段時間甚至覺得,我一個人供樓做乜鬼?為了誰升職加薪?突然失去所有身份和目標。」

雖然居屋案和遺產案早前在高等法院勝訴,但政府就兩案提出上訴。Henry預料兩案可能都需要上訴至終審法院,耗費數以年計的時間,才會有最終定論。Henry亦與亡夫家人關係轉差,捲入爭奪Edgar遺產繼承權的官司。而對方的主要爭議,是香港不承認同性婚姻,Henry不能以丈夫身份繼承遺產。

只望爭取應得的尊嚴,如所有人一般平平凡凡 
只有被看見,才會被聽見

Henry自言,他從來不是「平權鬥士」,他的初衷卑微非常,只望更多人聆聽同志伴侶的聲音,只望爭取生活上應得的尊嚴,只望如社會上所有人一般,平平凡凡的相愛、結婚、同住、甚至死亡,「我從來沒有聽過有人要打一場官司才可完成遺願,他(Edgar)不是要拯救世界、改變地球,他只想將骨灰撒入海,但也不容許⋯尊重是很基本,不應在死後還要繼續爭取。」

他深信,若大家不去訴說Edgar的故事,傳承他亡夫的勇氣和信念,Edgar便會真真正正在世上消失。

Edgar曾在鏡頭前說,他希望藉受訪告訴香港人,「其實不只是外國人,可能你身邊的兒子、上司、同事、下屬,都可能是同志。只不過他害怕,不知你會如何反應,沒勇氣跟你說。」

Henry深刻記得,二人結婚前夕,一切混沌未明,不知父母會否願意觀禮,Edgar的情緒也陷入低谷。但Edgar仍然希望高調舉行婚禮,皆因他相信,只有被看見,才會被聽見,「他夢想他這樣說,有人就會聽,一個好天真的想法。」Henry凝望二人以往合照,輕輕說道:「是他,令我也相信。」

Henry從窗外望著大海說:「Edgar在海中是最快樂。」(記者張凱傑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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