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人卢律铭专访:对电影原声带的美学坚持
「卢律铭以《瀑布》获得第58届金马奖最佳原创电影音乐,他有自己阅读原声带的习惯和方式。」
特约撰稿人 陈玠安 发自台北
每次见到卢律铭,总觉得,他身上仍散发着玩团青年的气息。我想,是因为我曾经历过“棋盘上的空格”乐团组建到全盛时期,在那个器乐摇滚乐与电子音乐开始充满想像力的年代,“棋盘上的空格”是台湾这类乐风的指标性乐团,不仅曾获得金音奖电子项目多次肯定,卢律铭也曾以合成器乐手的身份,拿下金音奖“最佳乐手奖”,史无前例,后且暂无来者。
我认为卢律铭是一位持续挑战台湾音乐环境的创作者。除了“棋盘上的空格”核心团员,他也参与“声子虫”乐团,可称是第一位在串流时代,同时成功挑战电视剧与电影配乐的双栖创作者。不仅多栖,还很多产。高效能,高质量。
由于“棋盘上的空格”在我心中是难以抹灭的时代性乐团,多年后,当卢律铭以“配乐作者”坐在我面前,谈论他的历程、转变与现在,顶着金马奖、台北电影节等多项“最佳原创配乐”提名光环,我仍深信,那段电子摇滚的玩团时代,是许多养分与养成。他熟稔电子音乐的比珮与魅力,在弦乐使用上注重空间感与音色⋯⋯我真心以为,会以“配乐家”身份活跃,跟“棋盘上的空格”直接有关。一定是有人听见了“期盘上的空格”那份强烈风格,于是找上卢律铭做配乐。
结果却大出我所料。
打开那扇门以前
“没有欸,因为没有人听过啊。”“你说『法兰黛』乐团,有听过;林生祥,有听过,小柯(浊水溪公社)⋯⋯等等,他们是一个品牌。投资方去找他们,是因为在乐团的作品(已被人熟知),可是,我的团,没有到那种层次,就以触及率来讲,大家不会听到嘛!。”
“我当然会传过去的作品给他们,那会是我的reference。比如说可以担任电影《小美》的配乐,确实是因为我拿『棋盘上的空格』的CD给导演,但它仍然就只是一个reference啊!不是他们先听到这个乐团,觉得风格合适。”
我真心吃了一惊。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是卢律铭主动“提供”素材,而不是电影方面“听过”觉得合适才去找。
“第二部《接线员》的话,是因为姐姐是导演,至于《返校》的话,其实也不是因为『棋盘上的空格』。”
“应该说,『棋盘上的空格』就很像另一层面的我,或者说另一个面相的我所做的东西。”
对我而言,“棋盘上的空格”的音乐,其实已经很接近原声带的概念,甚至也特别在编制内找了VJ。我不是执念,是真心想不通:真的没有人听了“棋盘上的空格”而去找卢律铭?那么,电影圈对于这位后起之秀,到底又是什么看法?他是“配乐挂”的吗?
“我也不晓得,我也没想知道。因为不晓得怎么去想这个事情,这样讲好像有点…也不能说自大,应该说,的确,当初从英国念书回来的时候,我很想要做一些配乐类型的作品。比如说,在英国的时候,同学来自世界各地,他们很多都已经是他们国内很知名的作曲家了啊。”
“比如英国知名乐团Blue States,是我同学的团!他最有名的歌曲,就是放在那个28Days Later(《惊变28天》)的片尾曲。我要说的是,这些人已经很有名了,当时周遭真的都是一些厉害的人。在那边,因为必须要跟他们抗衡,想要竞争、要平起平坐,所以真的必须要找到自己的特色在哪里⋯⋯”
强敌环伺,卢律铭产生斗志,在一群各有胜场的作曲者中,他选择最擅长且喜欢的电子声响,拼搏出属于自己的风格。卢律铭的毕业论文,写的是audio visual,电子与影像的结合。
他说自己“不知道人家怎么看自己是否『配乐挂』,所以也不会特别去想”,我完全相信。卢律铭无论在哪个领域,都更像是一个生存者、战士。做配乐、玩乐团,看似得要能屈能伸,其实,他只是一直勇于找寻战场。
青年艺术家的画像
留学英国时候的卢律铭,即专攻影像与音乐相关,那老早发生在“棋盘之前”。出国前的他,对创作有些想法,这得要感谢Thom Yorke的专辑《Eraser》。当时卢律铭在做个人的音乐计划,透过Thom Yorke单飞的美学概念,他发现了电子音乐之于自己一个人创作的可能性。一开始是想做团,但是Thom Yorke启发了他打造个人观点的电子作品。这一系列名为”If The World Could Be Better”的个人创作,可称是“棋盘上的空格”的起源,或许,更长远的来说,当然也影响了卢律铭后来以个人姿态成为配乐家的过程及体会。
出国一趟,一身绝技回台,应该很自然而然地带着那份强度进入影音的作曲配乐领域,但,苦无机缘之下,就先做乐团。过程,原来是这样的。
如果一切“顺遂”,“棋盘上的空格”未必会有诞生的可能。该说“庆幸”归国时与电影圈缘悭一面,我们才有机会听见这个重要乐团,还是该说卢律铭命运多舛,没能无缝接轨进到配乐圈呢?
无论如何,成果都是好的。既然没有那样的机会,就先做能做的。最终,能者还是会得到合适的机会。而“另一面”的卢律铭,在乐团领域也留下斐然成绩。
早年的卢律铭配乐作品,还是深有“棋盘”味道的。我不确定这样的想法是否跟他一致,于是,从《小美》谈起。以时间序列来说的话,《小美》是第一个配乐作品。
“《小美》是第一个开工的。但时间上,跟《接线员》差不多,其实有一些重叠,所以我觉得这两部在第一版的demo,还是会希望越深刻越好,想做更为艺术一些,很可能就像你讲的,『棋盘』的色彩会比较浓厚一点。”
“到《接线员》时,导演卢谨明(卢律铭的姐姐)觉得不能全然走这样的风格,当然,这时还是要跟着导演的意念,我觉得《接线员》它还是有留住一些『棋盘』,比如说,始用合成器的时候,那合成器的音响,声响上会蛮类似的。”
从玩团青年,卢律铭渐渐走向另一个角度与路线,其中的尝试也有其背景,他坦言早年听最多的是The Chemical Brothers、Underworld等Techno知名乐团,后来“转念”,特别着迷德式电子实验音乐,尤以Alva Noto马首是瞻,更讲求结构性。渐渐的再从德国实验电音较为冷冽的风格,发现更多声音艺术家,如池田亮司、黑川良一等等。 “我觉得,这些作品,其实在电子的音色上,他们都算是比较『软体挂』,因为作品都是很冷、很透的音色,我个人非常喜欢这样的音色,所以开始很大量接触这些艺术家的声响,这对我当时的创作影响非常大。”
冰冷调性,与软体音色所能展延的科技感,影响他很大,听来也相当合情理(若一路从“棋盘”听来),后来,边做着音乐,他边发现了自己的另外一面,或应该说,更多面。
“慢慢的,我现在反而开始喜欢一些比较温暖的音色。有时候,就是把这两种音色,冷冽与温暖,看能不能结合,这就会有一个演进的过程。 ”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的演进,他能够在短时间内做出《消失的情人节》(温暖)与《无声》(冷酷)两种作品。品质稳定,输出面有显著区别。
服务影像之外,专辑概念依然重要
《天黑请闭眼》是第一次尝试戏剧配乐,也是卢律铭跨足另一种领域、进行策略转折的开始。对我而言,或许是台湾有史以来在电子声响上最精彩的一个“影集原声带”。
虽然配乐往往仅在影片中作画龙点睛之效,况且做配乐的时间非常有限,卢律铭开始思考,配乐的“服务性”与“原声带的完整性”,在之间找寻平衡,以及整体性。
这更接近“原声带”的思考。也是我非常喜欢卢律铭作品的地方,他不只是做配乐,他是做原声带。
“《天黑请闭眼》的创作量是非常大的,因为它有七集,每一集都将近90分钟。做电视影集的音乐,很重要的部分是『统合』主题,在同个主题底下,可能会是同样的旋律,或是同样的声响使用。”
“其实我在制作『原声带』时,就会切换成另外一个思维,会用『制作唱片』的角度在想。它很讲求每一首歌的连接性,还有整体的概念性在哪里。接着把所有歌曲串起来后,开始把不必要的部分(即使曾在配乐中出现),把它删除。”
这分成至少两个层次:配乐、原声带、以及其中千丝万缕的连动与选择。
“这时候还是希望是一个非常『专辑』的作法,而不是纯粹收入曲目的原声带。我用一个专辑概念在想,那它的排序除大部分会按照一些急速的进程跟剧情的推进之外,同时也会去想一些角色之间的呼应,再决定如何安排原声带的曲序”
“曲目间,比如说这首是听感上比较重的,接下来要接哪一首,可能是跳上一集(的配乐),然后再跳下一集(的配乐),我会离开剧情本身的铺排,用我自己想像的东西来构筑声音的编辑。那时候做 天黑请闭眼 的原声带,的确花了很长的时间在这上面。”
为了建构出属于“原声带”的美学,有丰富制作、录音经验的他,总是对于“原声带”的单独作品成立性,特别坚持。但也因此,似乎在台湾整体更看重“配乐”而非“原声带”的聆听市场上,显得有些吃力不讨好。
为什么在他心中,原声带的价值如此重要?对于电影与音乐之间的顺序,本身的看法要是如何呢?
“我的习惯:先去听原声带,然后再去看电影。这是我的习惯。假设这部片是我有所期待的,我就会去听原声带,然后再去看片。我觉得,有时候会让我好像先大概了解一下,这个故事讲了些什么。”
“另外一个,是不要让我分心。可能因为工作的关系,假设我什么都不知道进戏院看电影时,只要音乐出现,常常就会开始分析,比如『这边下为什么会这边下什么什么』,但是若先听过,虽然配乐有时候还是会『跳一下』,但至少整体内容上不会让你太过分心。
“我觉得原声带要事前听还是事后听其实都可以,带给你的感受会不一样,而且当原声带跳出影像仍能独立存在自成作品时,那真的可能就是最高标准了。 ”
对于原声带的美学坚持,并非叛逆的认为音乐先于影像,反而是因为非常了解配乐的诞生过程,更懂得阅读原声带的“讯息”。
“就包括好莱坞,因为他们的配乐量是很夸张的,可能电影的一部分,会到七八十首,但原声带里面,就是收录了十几二十首 ; 也或者我们在原声带中听到的,跟片中配乐不太一样,因为他们在录制配乐的同时,已经规划好哪个版本哪首曲子应该收录在原声带中,他们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制作,所以他们的原声带不只是能聆听出一部电影,也能单独当作一张音乐专辑。”
类型片发展与配乐的连动
近年台湾影剧、电影皆开始发掘题材:政治、惊悚、历史、动作片、商战、性别认同⋯⋯在这样的路线之中,我最想问的配乐家,就是卢律铭。他是一位为着类型而生的创作者,这里所说的类型,并非专门的音乐术语或刻意分门别类:越有特色的可能,越能让真正具备出格思考的创作者,有机会做自己。
我问“你觉得类型片在台湾开始有比较明确的发展,对于配乐来讲是一个?”
卢律铭想也没想,便回,“好事啊”
“因为『类型』它就叫『类型』,会有很多的可能尝试性。我觉得,同时可以带动比如说摄影、剪接或者是音效等等,音乐,当然也是。”
“以前的东西,或许会用比较固定的方式在做,但那也没有不好,是因为每一个作品都是需要专门的技术,而专业的技术是需要不断投入及训练。但是类型片,应该是让这些技术多了一种『创意』上的可能性。”
从他的言谈中,仿佛看见当年闯荡英国,钻研合成器,玩团青年,进去配乐的历程。终于,他的时机来临了,我们或许可以说,台湾配乐的新契机也来临了。
“这个可能性,真的是蛮必要的。就让它的创意性变成可能性再变成专业性。因为如果都落于同一种套路的话,那我觉得意义好像就没有这么大。”
对于“可能性”的美感要求依旧严苛。卢律铭认同类型片所带动的影响,但本质上,那份“可能性”的落实,依旧是亘久不变的创作者挑战。命题,不能仅是命题。
仿佛囊括一路以来,踪迹里的音乐纹路,卢律铭在两年内接到的类型影片,在数量上,无人能出其右。《无声》里颤动的脉络,《消失的情人节》里如阴天暖阳的柔和调性、《腿》的歌曲延展与舞动韵律,我们可视为,这些都是他的个人创作。以“作者论”来说,当服务影像的功能散播出去,在影院里被适合的提炼,作者已经达成了自我。但,真正靠近配乐工作者,还是要去听原声带。
那是世界观的呈现,早已超越服务与否。
当卢律铭作为“声子虫”的一员,再次站上舞台,不难读见他的起心,各种尝试,在于多重身份里,仍能被清晰辨识的美学格调,造就了养分与呈现。
这是一件值得鼓舞的事情,当台湾能产出如此的音乐人,师法西方当代音乐,为己所用,转换成台湾影视场景里头“类型”的落实,当类型终于要成为台湾在国际上被看见的样子,内在的扎实,更显任务艰钜。而卢律铭在其修道之路上,台湾类型电影与配乐的发展史,也现实的进行式。
或许,当我们的奖项与舆论能真正重视“服务”以外的“原声带”价值,才能跨越形式的片面界定,孕育更多深刻的配乐音乐家。
因而,建构出每一个完整的世界观。没有捷径,毫不侥幸,站上国际。
注:以下文字来自卢律铭驻村时期关于《瀑布》音乐创作的讨论,经本人同意及撰稿人选编供读者参考
卢律铭关于电影瀑布的自述
英国管于正统管弦配器上很少纳入,但我始终对英国管情有独钟,原因是它有着不上不下、不亮不暗的Tone,好像也有一种实与虚共存的特殊音色。
时间先倒转回器材进驻那晚,钟导问我想要在哪边工作?若不介意,在二楼工作可以方便与剪接随时讨论,只是会一直看到他。另一选择是在一楼一个半开放的空间,位在庭院旁,这的坏处是因为半开放,所以寒流会比较冷一点,但只会偶尔看到他。我仔细评估一番,既然来了,就该回归专业,毕竟是来工作的,本人又非常怕冷,加上常看到导演对我是没什么影响….所以,我当然选择一楼
驻村开始。
第一段想写的是小静跟踪妈妈的段落。即便在驻村前夕写出了这部电影最重要的旋律,但此刻的感受就像是好不容易驾着船驶出了蜿蜒的航道,前方海阔天空,但面对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海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始,也不知道方向在哪。虽然钟导习惯在剪接时会放上一些他在剧本创作时期所选好的音乐,但拜托,我谁啊!?我才不会上当!这么说不是指这些音乐是乱放或误导,反而是他非常清楚自己要什么,只是他要的常常是曲中某一件乐器,有时候是弹法,有时候是音色,但大多的时候是一份感觉。我没记错的话,这里Temp music是Pink Floyd的One of these days,只截了前奏著名的delay Bass重复放了几次,小静下计程车后音乐停;音乐再起则是从小静逃出停车场在路边转头开始奔跑之处,而这里的TM是一首中板的钢琴曲,非常流动并带点忧伤。
坦白说,一开始真的毫无头绪;当没想法时,就会习惯从『声响』出发。花了两天制作许多冰冷的声响,再用声音拼贴的想法带出跟踪的节奏,并加上合成器Pad来打底。说到这里,想提一下钟导在前制时期跟我说的一个形容配乐的关键字“#霾”,当时他说希望 #瀑布 里面的音乐要像霾一样,一直笼罩包围着这对母女。哇咧够抽象吧,但放心,我谁啊!?当时直觉膝反射联想的就是这片子要有大量的合成器pad。
头两天钟导不太来关心进度,可能怕我有压力,到第三天,他拉椅子坐到后面问我这段做如何了?我放给他听。听完钟导笑笑说,很好啊,这些声音听起来很酷,很有跟踪感。接着他开始跟我分析贾静雯与王净在电梯口那场戏的剪接手法,大概类似这样:『其实剪接手法上我们真的很古典,你看这边,妈妈探头,女儿停住,跳妈妈镜头,妈妈讲话,跳回女儿,女儿退,跳回妈妈,妈妈前进,讲话,女儿回话,退.....』基本上就是妈妈不断逼近,女儿不断后退,但剪接的方式让画面的呈现是一进一退,有点像是一出华尔滋。讲完钟导拍拍我,告诉我『你真的做得很好了。』我好毛,转头看一下他手上有没有拿着安全帽和锯子...幸好没有,接着他就微笑着离开我所处的小庭院了。他一离开,脑中开始回想刚讲的剪接的分析,再重看了几次影像后,开了一个新的工作档,把拍号设为3/4拍,并叫出了Luming presets管弦的template。
其实在导演讲完剪接的时候,已经放弃原本“跟踪”该有的类型外貌,决定走回角色的内心,同时有一个还算蛮清晰的音乐结构:妈妈开车离开(前奏进),妈妈开车(前奏持续),开车大远景直到小静走进电梯口(主旋律),压迫对峙开始(音乐要沉下来,包围住角色,主调留给对白、画面、角色),小静到街道上(一个剧烈的间奏),小静跑(主旋律进编制催落去),火灾远景(音乐结束)。但一直在想有什么乐器可以在跟踪段落代表母女间很虚很实很距离感却又很深刻的连结?就这么突然,英国管降落在我的脑海中,就是这个一直很喜欢却从未在之前作品中出现的影武者了。
这段音乐对我来说,前半段尼龙吉他是针,英国管是线,管弦是布,沉默压抑地穿针引线之后,压力瞬间释放变成一张巨大的网,从小静后方不断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如果有听原声带的朋友可能会发现,这段音乐的后半会是整张专辑的制高点,因为私自觉得这段是小静内心里产生最剧烈的瀑布。当然,还有跟这段旋律息息相关的 贱人-2 (妈妈翻箱倒柜寻找存折那段),它的旋律与这段的前奏是一模一样的,以用来呼应“我的妈妈不是我的妈妈”的恐惧。诸如此类的密码,在瀑布之中其实蛮多,但就留给有缘人来发现吧。倘若真的发现了什么,也不用太惊讶,毕竟,拜托,我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