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上的新证据还在不断冒头,治理上的矛盾已经开始出现。」

李子

2021年1月5日中国沈阳市,身穿防护衣的医务人员在一个临时检测中心做伸展运动。
2021年1月5日中国沈阳市,身穿防护衣的医务人员在一个临时检测中心做伸展运动。图:VCG via Getty Images

Covid-19疫情已经两年,快要迈入第三个年头。如果说第一年人们还靠着各种各样的非医药措施“拖延”并冀望着疫苗的问世改变战局,那么第二年,则是疫苗和反疫苗的焦灼,对加强针和特效药的观望,以及变异毒株阿尔法、德尔塔与奥密克戎等的搅局。目前全球的形势十分复杂,病毒扩散消弭如潮涨潮落,而各个国家的政府和民众——不管是欧美、拉美,还是东亚各国/地区——都必须面临着如何与病毒打“持久战”的问题。

东亚各社会,从疫情在全球开始蔓延以来,就一直是抗疫“优等生”,尽管有小规模、局部的爆发,但整体社会运行平稳、大部分地方相当长时间没有病例。这与东亚政府的执政力,民众的高服从度,以及良好的卫生习惯(例如戴口罩等)密不可分。但同时,长期的对外近乎“封锁”,不顾一切代价扑灭小规模疫情,频繁的封城、大规模核酸检测等,也为民众的出行和生活造成了巨大不便。尤其是对香港这样倚重国际交流和沟通的地方,严格的隔离措施阻碍了相当一部分经济活动的正常开展。

马上,圣诞、新年以及传统节日春节即将来临,人员流动带来的“清零”压力加大,各地政府都不敢有丝毫松懈。持续的防疫压力,社交距离,甚至封区、封城等,对人们的心理和经济发展都造成了巨大的影响;但变异的毒株、疫苗下降的免疫力、并不明朗的抗疫前景,又让人提心吊胆。而一直以来,各地民众及政府,就在对是否需要严格抗疫、扑灭任何零星存在的病例,还是逐渐放开、与病毒“共存”,进行持续的争论。人们困惑的点是:什么样的处理方式,才是“科学”的?

但这并不是一道容易的“选择题”。清零还是共存,看起来似乎是执政方综合各方面因素,做出的一个科学上的利益权衡,但这场大流行早已深入社会肌理,并不是理性的、科学的、基于证据的抉择可以解决的问题。对它更关键的理解在于,各项政策选择如何基于本地的政治逻辑和医疗能力来框定“风险”这个概念,而看似在“共存vs清零”中有二选一的选项,实际上都是没得选的选择。

2021年1月6日英国纽卡斯尔安德莱姆,全国学校停课的第二天,一名女孩在卧室里的笔记本电脑上观看在线语言课程。

2021年1月6日英国纽卡斯尔安德莱姆,全国学校停课的第二天,一名女孩在卧室里的笔记本电脑上观看在线语言课程。摄:Gareth Copley/Getty Images

流行病治理,是一系列决策,而非一次选择

疫情一开始出现在武汉、并蔓延扩散到WHO给予“大流行”定位的时候,美国政府很快就做出了反应——下达了针对中国大陆的“旅行禁令”。类似于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回过头看疫情一开始,乃至十几年前的 SARS、MERS,任何一个地区面对未知的、外部的病原体,一开始的策略,就是“清零”——在这个意义上,其实是清除不确定性和风险。在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未知的都是危险的。而在于病毒实际接触之后,得到的反馈和信息,所有的“能”和“不能”,构建成为了下一步行进的基础。

因此,对于流行病的治理,其实是基于现有信息和动态社会现实基础之上的决策,并非对于某一个策略的宏观的“选择”。病毒的致死率、传播率、重症率固然是重要因素,然而治理条件、治理的社会文化基础,更是左右治理的重要因素。总而言之,一个流行病怎么管、管到什么程度、民众接受度、配合度等等,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治理的“可能性”,所选择的余地并不多。

实际政府政策和实践中的松紧,来自于多方的博弈和磨合,拉锯的中心往往不是大政方针,有时候甚至相当鸡毛蒜皮。比如,去年美国佐治亚州吵得最厉害的一件事,是州内的“反口罩令”——佐治亚州州长、共和党人 Brian Kemp “禁止各地制定强制口罩令”。虽然后面这个命令被州法院推翻,诸如亚特兰大、萨瓦纳这样偏民主党的城市在城市范围内要求公共场所佩戴口罩,但其实到了这个地步,强不强制戴口罩,对整体的抗疫局面,已经没有多大的帮助了,更多的是一个政治上的姿态。

美国从上到下,松散的人口流动管制、“建议”性质的隔离要求、快速测试系统的缺失,再加上美国文化中根深蒂固的“自由”传统,让大部分非医疗的公共卫生措施都无法顺利开展,换句话说,不管是拜登、特朗普,还是各地各级政府,大部分时候“没得选”。2020一整年,州层面防疫积极的加利福尼亚,和州层面躺平等死的佛罗里达,在数据上并没有明显差别。直到疫苗面世,接种率的高低,才对一些地区的死亡和住院人数产生了明显影响。而对疫苗接种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又是政治的、文化的,不是治理能解决的。

2021年11月18日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一个戴著口罩的人走过格里菲斯天文台外的草地,纪念死于2019冠状病毒的近27,000名洛杉矶居民。

2021年11月18日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一个戴著口罩的人走过格里菲斯天文台外的草地,纪念死于2019冠状病毒的近27,000名洛杉矶居民。摄:Mario Tama/Getty Images

对“疾病”的理解,各地有异

宾夕法尼亚大学著名医学史学家查尔斯·罗森博格(Charles Rosenberg)曾经以美国19世纪中期的霍乱为研究样本,深刻地调查过一个流行病在社会中的流变。他提出了疾病的“框架”(the framing of diseases)这个概念——疾病并不仅仅是肉体上的病变和疾痛,它也是一个社会文化现象。一个社会的价值、态度与社会关系,给予了人们理解这个疾病的框架,疾病是怎么造成的、如何解决。而医药本身,也是一个重要的社会系统,它输出各种各样的技术、措施和语言,形塑人们对于疾病的理解 1

具体来讲,在疫情爆发时,人们会如何理解疾病的来源,快速传播的病原体“意味”着什么,以及谁应该为病毒的传播负责。在这个基础上,人们会发展出一套基于这个理解的行为模式。在对于Covid-19防护措施的研究中,公共健康和政治学研究者们发现,东亚的集体主义文化在人们的依从性上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2[3]。

也就是说,出于一种集体的责任感和维护秩序的自觉,以及它的反面——疾病来源于“无序”“不负责”的理解——人们会更乐意遵守防疫措施,且能承受比较严厉的惩罚措施以及对个人自由的限制。尤其是在日本,不戴口罩不仅会受到惩罚,还会受到其他人的另眼相看,这都造成了一种社会层面上对于防疫的自觉。

而公共卫生机构,乃至于高层政府,得以能够在更大更广的范围铺设公共的防疫基础设施(包括硬件和软件,检测、隔离、追踪技术等等)。快速有效的行动,会更快地建立起人们对于公共卫生机构的信任 [4],且这些措施的运用,更巩固了防疫的集体取向和语言,将防疫的成功解释为社会的“凝聚力”、公民的“责任感”、“万众一心”、“战疫”等等。这一套互动,将Covid的社会“框架”定型,也促成了东亚社会对疫情的高度警觉和行动力,以及对“清零”(或者将疫情压制到非常低程度传播)的信心。

2021年12月6日台湾板桥全联超市,市民接种疫苗。

2021年12月6日台湾板桥全联超市,市民接种疫苗。摄:陈焯煇/端传媒

清零和共存是不同的风险框架

一个棘手的问题在于,Covid和存在已久的疾病不一样,它是一个刚冒头才两年的疾病,人们对于其理解其实是非常浅薄的。虽然科学家们在短短一年的时间中开发出了高效的疫苗,并且在全世界范围内实现了广泛的接种,但新毒株的出现、疫苗的保护力等等,相关的知识从未知、不确定到相对确定,是一个比较长的过程,其中也会出现很多变化。比如,Covid在许多地方扩散的“两个月周期”,至今为止还未有比较清晰的流行病学解释 [5]。

而在新的数据、证据不断冒头,对于成本收益的计算不断变化的时候,治理的矛盾开始出现。公共卫生的措施,很大程度上必须要在信息不足的情况下实施。而普通民众对于“风险”的概率,并没有直观的理解,而倚靠的是多种信息综合而成的印象。于是,选择什么样的数据,如何诠释数据的意义,成为了形塑Covid在不同社会下疾病框架的核心。

而“清零”和“共存”,其实从根本上是两个不同的框架,在这两个框架下,对数据的选择,数据的社会意义以及诠释,都是完全不同的,并不能放在一个选择题里。“共存”的框架是以较为松散的社会管制为基础,将病例、住院和死亡等关键数据作为治理的“成本”来理解;而“清零”的框架则将严格管制之下的社会安全放在首位,病例的有无、多少更像是治理成功与否的判定标准。两套框架的基本出发点和逻辑,都相去甚远。

比如,目前大部分欧美国家,虽然疫情确诊数量一直处于高位,但在高接种率下,死亡率已经被压低到了略高于流感的程度。尤其是英国,2021年夏天的德尔塔病毒潮曾经将每日确诊量推至接近最高点,但政府依然选择了“躺平”,在7月取消了一切限制措施。事实上,英国超过70%以上的接种率,对于缓解NHS压力起了巨大的作用,比起去年圣诞那一波增长,住院数和死亡数都不过是零头,总和死亡率控制在了0.2%左右。日前,面对奥密克戎的威胁,英国政府发布了一个名为“Plan B”的“软限制”,而对可能的日增数十万病例,则是早有预测。

那么,数据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应该关注什么数据?0.2%左右的死亡率,是否“能接受”?还是关注住院数,以免“拖垮医疗系统”、造成更多不必要的死亡?英国目前的解释框架,是将“可能的住院数压低到 NHS 可以应对的程度”,并且在大众传播中,一遍遍提及“安全度过圣诞”的信息。这种软性的态度,死亡和重症被看作冰冷的数字和目标,在英国流行病学家中遭到了严厉的批评。

而这套语言,可能对于东亚各社会的民众而言,是根本无法接受的。上万的日增,意味的是社会的完全失序,以及对自身健康的威胁。西方各国动辄上万的死亡,也意味着抗疫的“失败”。在这个理解框架中,其它的社会成本——例如封城、经济损失、生活上的不便、心理上的负担等等——并未被纳入考虑。“清零”带来的社会安全感,以及对执政的信任,成为了集体主义取向下更加重要的因素。

2021年1月21日香港庙街,南亚裔青年戴著口罩在街头打羽毛球。

2021年1月21日香港庙街,南亚裔青年戴著口罩在街头打羽毛球。摄:陈焯煇/端传媒

社会文化影响框架转变

从比较实际的角度讲,对于还在保持“清零”的东亚社会而言,在一个几乎没有疫情出现、或者仅仅零星出现的情况下,没法通过更进一步的数据收集去调整“已知”,只能尽可能倚重现有的措施,排除未知的威胁。

目前,以“小国寡民”著称的新加坡实现了开放,在务实的政策指导下,实现有限度的“共存”,当然也在民众之中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此前一直本土零新增的新西兰,也在疫苗接种率超过90%左右的时候选择了开放,制定了动态的“红绿灯”系统,总理Jacinda Ardern 直白地告知民众“未来会有更多病例出现” [6]。但即使如此,新西兰国内还是不断爆发反强制接种疫苗、反对红绿灯系统的游行示威,政府不得不承担巨大的执政风险。

而从社会文化的角度讲,一个疾病的框架转变,并不是一个顺利的过程。社会组成越复杂,现有的框架越深刻,转变就越困难,很可能要经历相当长的时间,并有关键的技术与治理上的突破。在过去,霍乱的治理从宗教、道德上的框架,转移到公共卫生的框架,中间经历了实证医学和病菌理论的发展。艾滋病摆脱“gay disease”的道德框架,则花去了一整个社会团体几十年的努力和游说(现在也还没有完全成功)。

Covid疫情未来会如何发展,我们在科学上可以认为,像很多其它病毒一样,大概率会以在人群中建立广泛免疫而弱化。但社会文化上会怎么发展,我们现在还没有答案。

(李子,佐治亚理工大学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博士候选人)

参考文献:
Rosenberg, C. E. (1989). Disease in history: frames and framers. The Milbank Quarterly, 1-15.
Liu, J. H. (2021). Majority world successes and European and American failure to contain COVID‐19: Cultural collectivism and global leadership. Asian Journal of Social Psychology, 24(1), 23-29.
An, B. Y., & Tang, S. Y. (2020). Lessons from COVID-19 responses in East Asia: Institutional infrastructure and enduring policy instruments. The American Review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 50(6-7), 790-800.
Badman, R. P., Wang, A. X., Skrodzki, M., Cho, H., Aguilar-Lleyda, D., Shiono, N., ... & Akaishi, R. (2021). Trust in Institutions, Not in Political Leaders, Determines Covid-19 Public Health Compliance in Societies across the Glo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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