貼出上篇趙成珍訪問後,突然想起我也曾訪問李雲迪。此文主要著墨於李雲迪的「迷失」,沒想到七年後他迷失更甚,終至「被萬劫不復」。其實召妓犯了強國法,卻不一定有違道德(每人道德界線不同,個人認為單身男士付費解決性需要很正常,只要記得戴套便好),官民齊齊喊打喊殺是錯了重點:李雲迪錯不在「嫖」,而在「自我沉淪」。長年在娛圈名利場裡耽溺於享樂,他已徹底拋棄鋼琴家的尊嚴:練習不認真導致錯音甩音一大籮,更枉論花時間鑽研新曲,精進琴藝。如果他有罪,他的罪名該是:自甘拋棄藝術家人格,卻仍以「藝術家」之名招搖撞騙。

這幾年,李雲迪(Yundi)好像變了半個娛圈人,名字經常和歌手王力宏扯在一起,什麼斷背情疑雲、曬女友照報復......那個曾經低調的李雲迪似乎已經煙消雲散,變成積極造勢、吸納粉絲的青春偶像,一年在中國彈三十幾場音樂會,微博上超過一千五百萬粉絲。到底這位兜兜轉轉又回到環球DG唱片公司懷抱的「鋼琴王子」(按:2019年他又改簽Warner Classics),想走一條怎樣的音樂路?

六月某個周末,來到充滿自由行、異常喧囂的尖沙咀半島酒店。一身挺拔西裝和閃亮皮鞋的李雲迪剛做完兩個訪問,看來仍有點緊張,不過隨行的唱片公司大員似乎比他更緊張 ── 還未開始訪問已告誡記者:與郎朗有關的問題,Yundi一概不答。 

記者不是copywriter,當然不會乖乖聽話;而人和國家一樣,任何禁忌,只會加倍突顯其「死穴」。 以往,李雲迪主力彈蕭邦,自從由EMI回歸DG,唱片公司似乎有意將他塑造成「貝多芬專家」 ── 二零一二年,為李雲迪推出貝多芬三首經典奏鳴曲(悲愴、月光、熱情),今年三月,再發行貝多芬第五「皇帝」協奏曲配舒曼C大調幻想曲。柏林愛樂和指揮Daniel Harding的恢宏氣派,大大增加了此唱片的可聽性。

李雲迪多年來都以獨奏家姿態出現,這次涉獵協奏曲,以為他想展開新的音樂探索,但他卻主動「申報」:「現時我仍集中在獨奏領域。我覺得獨奏更能表現我的狀態。協奏曲可能更流行,但展現獨立精神方面很弱。鋼琴作品,獨奏時更自由一些,沒甚麼顧慮,不用考慮其他演奏者和指揮的感受」,他尤其強調 passion,「協奏曲,表達不到我的passion。」 

對於彈甚麼曲,彈誰人的曲, Yundi有著哲學家的執著。當眾聲喧囂,人人想跟大樂團合作賺取人氣時,李雲迪卻更愛獨自憑欄,靜心鑽研獨奏曲目,「蕭邦在鋼琴上做得很極致,貝多芬則講求音樂深度和理解。他們是我未來會一直彈的。」

「還有其他作曲家想彈嗎?」這自然是記者的例牌問題,沒想到,他的答案與別不同:「沒有。每個時期,我只專注於特定的作曲家。人的時間非常有限,我不可能全部都想彈。這也不是我的風格。我比較喜歡單一化,專注、重複的去演奏,直至覺得能夠掌握,去到想要的狀態。我不是為了想嘗試而嘗試。」但他補充,也有特殊時候,譬如之前出版Prokofiev第二協奏曲,「那是我自己想去玩一玩。但從長期的passion來講,作曲家的精神和理念,需要與你的意志混和。蕭邦和我的想法便非常混和。……又如貝多芬,隨著年紀增長,我開始認同其藝術、價值和觀點,才開始彈他。」他強調,「演奏很簡單,但真實的內心狀態很重要。為甚麼要彈,對我來說意義更重大。」換言之,他不要水過鴨背的彈彈彈,要「嗒真」每支樂曲的真味。

在三十五分鐘訪問裡,李雲迪講了「passion」這字不下十次。他似乎在提倡一種力臻完美的藝術態度,但慢慢我發現,他說的「熱情」,其實也是一種隱喻。「我從小學琴,沒想過一定要成名,一定要獲獎。這也是父母從小對我的教育。可能和其他望子成龍的父母不一樣吧,但學音樂是我自己的想法,然後慢慢走上音樂這條路。這是一個過程,是我對音樂的熱情和直觀的想法所產生的,不是甚麼別的。」 

很明顯,「熱情」兩字是為了「抗衡」那些貪圖獎項與名利而彈琴的人。不用他開名,誰都知道他在暗示/暗串郎朗。 

在華人世界,李雲迪和郎朗總被拿來比較(按:這是2014年情況。其後李雲迪在國際樂壇的地位日趨沒落,華人古典樂迷都轉而拿王羽佳和郎朗比較,而王羽佳當然是「完勝」低俗造作的郎朗了),兩人「不和」的傳聞也無日無之。多年前DG放棄李雲迪,坊間盛傳這是郎朗提出的簽約條件(但唱片公司大員特別澄清:「公司當年不是跟他解約,只是合約完了。因為解約的話,DG不可能再簽他,是有人想抹黑他......」);後來郎朗改投SONY,DG簽回李雲迪,大家也認為跟郎朗有關,「跌咗個橙撿執返個柑」,而據說李雲迪要求大陸的新聞稿上聲明他的簽約費比郎朗簽SONY高出二百萬美元 ...... 

這種中國式的面子之爭,大家看得過癮,其實十分失禮。英國樂評人Norman Lebrecht便曾苦口婆心勸告過:「卑鄙齷齪的對掐競賽已經走得太遠了,它對兩位藝術家都没有好處」。長年被比較,更會令處於「下風」那一位變得defensive ── 譬如會任何時候都如驚弓之鳥,assume別人在用對手的成就來批評自己。Yundi的言必說「passion」,也許正是出於自我保衛機制?不屑「欠缺音樂熱情」的某人,竟比他更深得觀眾歡心?

郎朗直認彈琴的動力來自成名和得獎,這固然令很多人受不了,正如他的賣弄令很多人受不了一樣。但郎朗在歐美的名氣無疑遠大於李雲迪,賣弄的背後也有實質琴技支撐。觀眾所關注的,應該更多是能力而不是意圖。

不知是出於自我安慰還是真心相信,Yundi向記者強調,他現時的定位是「在中國推廣古典樂的偶像派」。而對於偶像這個身份,他很受落,「從獲獎到現在,偶像的光環一直跟著我……我認為偶像是一種責任。將古典帶到更多地方,是這個時間段我想做的事。去年,我在中國很多二三線城市演出。我是唯一有條件、有能力在國內舉行三、四十場音樂會的人,有這個機會去影響年輕人,很榮幸。」言下之意,想主力發展中國市場?不,他強調會平衡國內和歐美演出比重,「今年便在歐洲廿多個城市巡演。」 

Yundi在中國粉絲千萬,但外國的演出通常反應一般。我問:「郎朗、王羽佳等,在國際上人氣極高,你會感到壓力嗎?」「這個問題不回應。」再追問:「關於其他鋼琴家的問題,都不回答?」這次Yundi用帶點激動的廣東話說:「肯定啦,Cartier不可以答Tiffany嘅嘢,Tiffany也不可以答Cartier嘅嘢!這是bussiness, it's not personal issue!」 我很疑惑:脫俗的藝術家,竟自比為商業品牌?或許對李雲迪來說,彈琴歸彈琴,宣傳、賣碟和造勢是另一回事。正如選哪間唱片公司,只是純商業決定,「哪間符合我的strategy就去哪間。這是商業決定,跟藝術沒關係。如果合作得好就繼續,不好就會變化。任何行業都是如此。不變的是我,繼續彈琴。」

今天的李雲迪,就是如此矛盾。他樂於成為一個「brand」,任由唱片公司塑造形象、爭取粉絲,因他知道遊戲是這樣玩。但同時他又宣稱自己「沒有野心,沒有個人企圖性」,「對音樂採取很natural的態度」。也許,就如他自己所言:「為了保護自己,我會按自己的方式去發展」。我們見到的,可能只是他的保護色。(文章原刊於2014年7月《U Magaz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