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聖慾 》(Benedetta)劇照

【文:馬諾奇】

Paul Verhoeven 的《聖慾》既是宗教片,亦是反宗教片,這讓我想起之前園子溫的《反色情》,同樣以色情片的幌子去反色情本身。許多的影評都理解 Benedetta 其實是老謀深算利用聖痕得到自己想要的女子,也許這和他們想像中聰明的女人就該如 TVB 的宮鬥劇般,總是擅長權鬥和計算的女性更符合他們的想像和被灌輸的女性形象。 然而單單只從諷刺教廷和權力鬥爭去理解這部電影未免太過淺薄,亦缺乏一個性別的 agenda 去理解一部以女同志修女為主角的宗教電影。

「修道院不是善堂, 不是誰都能進」

宗教作為一個 hierarchical 的 institution 在電影中的呈現基本上都是非常的現實和自相矛盾的。從 Benedetta 的父親講價把女兒作為耶穌的新娘賣給修道院,讓巴托洛美亞作為禮物送給在修道院的女兒,到問院長是否能保證自己能上天堂,所有的種種都在凸顯教廷和權貴的虛偽。圍繞教廷的幾個關鍵人物的故事基本都是權力鬥爭,他們甚至根本不相信神蹟,但是在那個年代,誰掌握了神的旨意,誰便可以獲得權力。在前院長得病臨死前,Benedetta 就道出了其實前院長根本不相信上帝。而在這些教廷人物其中,唯獨 Benedetta 既有周旋予權鬥的能力,亦有救世人予水火的胸懷。 

如果耶穌是女人

Paul Verhoeven 一直用各種電影語言暗示耶穌是女人,甚至可以是雌雄同體的。包括一開始 Benedetta 在舞台上看到修女裝扮的耶穌後,看到真正的耶穌。電影中段出現的 vision(異象),Benedetta 望見被釘十字的耶穌,鏡頭映向上身是 masculine 的,下身卻是沒有陽具,feminine 的下體。這樣的暗示和之後 Benedetta 的覺醒十分有關聯。

每次 Benedetta 性慾被喚起的時刻,都有 vision 的顯現這些性慾在所有 vision 中的形象,都是邪惡的,凶猛的,在 Benedetta 接受的教育裡性一直都是罪惡和不道德。因此每次情慾被挑起,都難以讓這個身體接納每次性慾的來臨。

直到有一次,Benedetta 提到,耶穌和她換了祂更強壯的心臟,終於意識到耶穌與她為一,主動讓巴托洛美亞撫摸她的胸部,接納她的身體和情慾。Benedetta 和耶穌身體/形象赤裸重疊,如耶穌般經歷死亡,復活,被質疑,被背叛,寬恕,原諒,然後送往刑台。自 Benedetta 擁有了上帝是心臟後,往後的故事裡,Benedetta 都是有自主意識在行動,而不單單只是上帝的指示,完整擁有自己的身體和慾望,vision 不再出現。從屬於上帝的身體,到屬於自己,然後和上帝歸一。這些過程都在暗示 Benedetta 就是耶穌神性本身,若只用權鬥去理解 Benedetta 的轉化就不能解讀這部電影希望帶出神性和人性的部分。

Benedetta 和愛人巴托洛美亞修女之間的情感亦至為關鍵。她們之間是救贖者,是愛,是背叛,是寬恕,亦是佔有。巴托洛美亞是 Benedetta 的試驗,亦是促成 Benedetta 性慾和神性覺醒的重要人物。她就如聖經中猶大和伯多祿的化身,出場時從羊群中撲向 Benedetta 的腳下渴求她的拯救。猶大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他的出賣讓耶穌得以受難復活為人類帶來救贖,而伯多祿曾在耶穌受難時三次不認主,及後得到主的寬恕負責牧養耶穌的羊群。

最初是巴托洛美亞對她主動的誘惑,導致 Benedetta 的困惑和痛苦,這種萌動的感覺讓她傷害巴托洛美亞,但是依然得到巴托洛美亞的寬恕和陪伴,是巴托洛美亞在她和自己的受苦中教會她大愛。兩人的感情從巴托洛美亞的主動,自 Benedetta 的情慾覺醒後,慢慢過渡到 Benedetta 的主動,去回應巴托洛美亞的愛。

情慾之予神性

前半部 Benedetta 由耶穌的新娘,獻身予耶穌,屬於耶穌的身體,到和巴托洛美亞修女修女初嚐性慾的滋味,Benedetta 開始掌握自己的愉悅和身體的主導權,以性慾達到自己身體的能動性(agency)。

陽具中心主義(Phallocentrism)賦予男性霸權的正當性,因此 dildo(假陽具)這樣外型充滿 phallus 特徵的道具在女性主義和酷兒理論之間的爭論亦是十分豐富。女同志間 dildo 的運用曾經被批評為鞏固二元性別身分和異性戀父權的產物,及後女性主義和酷兒理論偏向更前沿的解讀,最有名便是 Judith Butler 的《Bodies that Matter: On the Discursive Limits of ‘Sex’》(身體之重:論「性別」的話語界限),和 Beatriz Preciado 的《The Contra – Sexual Manifesto》(反性別宣言)。Butler 以「回穿」(penetration in reverse)的策略去解構只在異性戀規範被允許的進入方法 — 穿透(penetration),而用「回穿」這種女性間被禁止否認的方法去凸顯女性男性本質的相似,以此質疑父權系統以陽具作為其 power 的本源,去顛覆異性戀架構的秩序和規範。Preciado 亦想像一個假陽具烏托邦(Dildotopia)把陽具割離於性別身份,以此為身體多性主體的核心 。因此在影片中,聖母像 dildo 作為一種道具出現,是十分有玩味。透過與巴托洛美亞在床上 dildo 的運用,Benedetta 擾亂宗教枷鎖下的規範,挑戰男權主導的教廷底線,重新支配自己的性慾,亦象徵著在修道院中權力的掌握。

在影片之初,Benedetta 看到耶穌的時候既是神聖的,亦是慾望的。這樣狂熱的她面對耶穌是慾望和崇拜的混合,慾望是人性,崇拜是人性,Benedetta 的虔誠和癲狂同樣亦是人性。到底什麼是神聖,什麼是人性;誰判斷什麼該被懲罰,什麼該被歌頌,這一切無不是教廷階層中在上位的男性霸權。在教廷大使對 Benedetta 這對戀人的審判中,透過他口中質問 Benedetta 慾望、愛與人性本身;從而在 Benedetta 身上體現耶穌既是人性的,亦是大愛的;導演在種種鋪墊中交代性慾如何可以是「聖慾

聖人 — Benedetta

而 Benedetta 身上的聖痕和神蹟,是真實?是捏造?這些直到電影完結都難斷定真真假假,但是可以肯定的是,Benedetta 很擅長運用自己身上的神蹟,適時取得教廷內的權力和群眾的信任。而她僅僅是個騙子嗎?絕對是不然的。

Benedetta 在回應教廷大使死前可以天堂還是下地獄的疑問,是慈悲,是寬恕。在故事的終結時,Benedetta 捨身取義,凜然走向修道院,她如何又不知道人們就如巴托洛美亞口中所說,都是愚昧的,隨波逐流的。但即便如此,Benedetta 已然擁有大愛,所以她可以步向修道院。愛人巴托洛美亞修女臨行時的質問,是愛惜亦是不捨,Benedetta 面對最後的對質,只能回以深吻。Benedetta 是愛她的,但她同樣愛世人;心中既有愛人,亦有世人。Benedetta 知道揭開真相是殘忍的,群眾不需要真相,群眾更需要是信仰,導演藉此質疑宗教的本質,直指信仰和人心。

相比起 17 世紀,現代人更不喜歡談信仰,覺得信仰是脆弱的,易打破的,寧願相信權力和現實,用權力和利慾解釋一切,亦難以相信世上有真善美和強大的意志存在,對比起上個世紀的人,這何嘗不是現代人的脆弱。所以在影片的最後,你很難想像,我們竟然能看到一個耶穌化身,女同志的聖人,這是多麼反宗教的意味。何等顛覆!何等偉大!

 

作者自我簡介:女性主義者,社會學研究生畢業,重度百合控,中國儒佛哲學業餘愛好者。

原刊於作者 Matt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