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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心籌備多時的佛學中心終於開幕,作為主持人的上師當然邀請了我的朋友參加這次盛典。雖然這個隨喜法會為信徒提供了一個六根清淨的機會,但我的朋友全程擰著眉心,明顯心事重重。

上師觸覺敏銳,在我朋友進去法會的時候,已經對他的鬱鬱不歡早有所察;當所有人魚貫離場的時候,他便吩咐助手叫我的朋友留下來等他。

朋友按照上師的指示,獨個兒留在佛學中心的書房等待上師,仍然心事重重,顯然沒有注意到上師已經悄悄走了進來。

德高望重的上師是活佛轉世,​​​​舉行法會的時候自然是一副端莊肅穆的樣子,但其實他就是那種天生鬼馬貪玩的老頑童。

「你呀!」上師在朋友背後大聲一叫,然後當朋友回頭望過去,已經被上師狠狠的敲了一下頭頂。「來我的地方,就是給你靜修的機會,但你好半天都是這個恍恍惚惚的樣子,幹嘛呢你?」

「想抓住的,抓不住,痛苦……」我的朋友說。

「又是她嗎?你們不是那個……愛火重燃了嗎?」上師吃一口豬肉乾,完全是吃花生看戲的模樣。這個出家人是非常入世那種,吃肉但不喝酒那種,帶著​​鑽石勞力士走入沒有人敢去的麻風村那種。

「愛火你的頭了,現在我只有妒火。」

故事的起點,該由那個跑步的早上說起。

那雙有如秋水一樣澄澈的眼睛向我微微一盪,明顯是有話要說,而且應該是頗難啟齒的。

更可怕的是,站在布力徑的頂點,她親手用小毛巾幫我摸汗,體貼得前所未有。

無事獻殷勤,還是靜觀其變好。

她終於嚥了啖口水,潤一潤嗓子,說:「我有啲嘢想同你講,希望你夠大方,唔會嬲。」

嘩嘩嘩,所以話,人一定要讀書,有讀書才有修養,有修養才有語言自覺,有語言自覺才有封你後門的本事;言下之意,是動氣便等於小器了。

「傻豬,」我笑一笑,但其實手心冒汗,「我最大嘅缺點就係太過大方,go ahead,即管講。」

「佢——」她就先說這一個字,看看我那零點零零一秒的反應,因為她知道我知道這個「佢」是誰,而我無論怎樣努力,也控制不了左眼眼角那 involuntary 的肌肉抽搐 —「噚晚打畀我。」

「佢打畀你?」我故意鬆一口氣,「嚇得我,以為你話佢打你。」

她翹起雙手,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才用了不夠一秒,我便笑了:「Just kidding,佢打畀你做乜?借錢?唔係咁霉吖,不過,as I said,我好大方,我代你借畀佢又點話。我唔 mind 喎,呢排個市咁差,需要少少錢周轉都算係人之……」

「佢話佢嫲嫲掛住我,」她沒有等我說完我要說的廢話,「因為都有一排冇見,所以想約我飲茶。」

「哦,就係咁喳?」我的口是這樣說。

但我的心不是這樣想。

你同佢分咗居,係分咗居吖。而家做乜啫,分咗居應該見㗎咩?佢阿嫲想見你,關你乜嘢事,關我乜嘢事?今日就話佢阿嫲想見你,聽日又話佢四姨媽想見你,後日輪到八姑丈又嚟湊吓熱鬧,咁我點呀?

「Sure,」我用 Robert DeNiro 的方法演技去演活我的瀟灑,「你咪去囉。」

「真係唔 mind?」她在陽光照射下這樣問。

「唔 mind,」我在陽光見證下這樣答。

來到那天的下午時段。

我按了她的門鐘一下。

她大概透過防盜眼已經知道是我,所以打開門之後也沒有顯得太過驚訝,在門後劈頭第一句便問:「你唔係話今晚有 poker 咩?」

未至於朝夕相對,但一星期見面的次數都不少了,但還是很多時會在她的光芒前面發獃。明明是一條俗氣的花裙子,穿在她身上就是襯出一種清雅。

「係,見之前得閒,咪諗住兜埋你先囉。」

「多謝哂喎,」表情沒有半點謝意,「我仲有十分鐘搞掂。」

除非有人親身經歷過,否則,我那刻的恍惚,不是三言兩語可以形容得來的。看著你心愛的人為另一個人打扮,那種​​​​帳然若失,就好像親手為自己編織一頂綠帽一樣。想到這裏,我終於被心中的真我征服,然後說了句:「今晚唔去得唔得?」

正在畫眉的那隻玉手懸在半空,想說什麼,又沒有說什麼。

「諗咁耐,」我不耐煩,「即係一定要去啦。」

「人哋嫲嫲九十七歲,如果一個九十七歲嘅老人家想見我一面我都拒絕嘅話,我諗你都睇唔起我。」

她說完,便繼續畫眉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不能忍受的是自己的小器還是她畫眉這個畫面,於是頭也不回便離開了她的家。

「你呀!」上師又狠狠的在我朋友的頭上敲了一下,「我叫你做的,你到底有沒有做?」

「做什麼?」

「戒牛呀。」

「有呀,戒了快半年了,這跟戒牛有什麼關係?」

別人為什麼要戒牛,是環保、是信仰、是健康,我不曉得。

但我叫你戒牛,就肯定不是那些原因。

牛是你最喜歡吃的東西,我要你戒牛,就是要你戒掉你最喜歡吃的東西。

比起很多人,我們的人生都太完美了,很多人連基本想吃一塊豬肉乾都未必有這個本事。要你戒掉你最喜歡的牛肉,是要你記得,有些東西,你有能力讓自己得到,有些東西,你也要有能力,讓自己永遠也得不到。

「有能力……讓自己得不到?」

當你跟朋友出去吃飯,你看到他們吃牛的時候,而你不能吃,就是要你提醒自己,有時候,我們的人生呀,不是只求「得到」,還需要學會「得不到」。

不吃牛,對你的一天來說,只是一個選擇,但對你的一生來說,是一個警惕。「能吃卻不吃」是一種福氣,所以你要為自己可以有選擇而感恩。

你的口吃不到那個牛,但那個牛,早就在你心中了。

人最可惡的,就是擁有太強的佔有慾和好勝心,凡事都要爭得贏,就算爭不贏也不要益你。但我們應該在慾望最強的時候停下來想一想,當下這刻,其實我們真正需要的,都已經擁有得好徹底。口中有牛是我們的能力,心中有牛才是一個人的修為。

「那……我怎麼知道……那個牛,真的是在我心中呢?」

「來,」上師放了一小片豬肉乾在我手上,「試一下。」

我小心放進口裏,這一片豬肉乾,一定又有一番寓意。

「只要你的心中有牛,那你嚐到的,自然都是牛了。怎麼了,嚐到什麼?」

垂下眼簾,深深吸了一口氣,神奇到難以置信,果然有一陣牛味充斥口腔,看來我真的由一個食家升級到食神了。

「上師,」我驚訝地瞪大眼睛,「我真的嚐到牛的味道,沒騙你的。」

聽完我這樣說,上師一路拍打自己的大腿,一路失控地狂笑。

「我知道你沒有騙我呀,白癡,你吃的根本就是牛肉乾。」

 

(標題為編輯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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