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齒》—「當你在凝視深淵時,深淵也正在凝視著你。」
看完《智齒》那個晚上,步出戲院商場,天空下著微雨,雨水與狼狽的街融為一體,有點濕霉的氣味,剛好與戲中的意象相連。這種湊巧使我想到,《智齒》偏偏在 2021 年上映,它的命運也許有其註定的脈絡。戲裏角色希望尋求救贖解脫,卻又持續給予痛苦、承受痛苦的狀態,總感覺無痕連結了今天。若早兩年上映,《智齒》可能便不會以黑白示人,觀影情緒也有可能不同。如今黑白之間,能夠更集中感受角色不斷在地獄邊緣拉扯的絕望和壓抑。
《智齒》令人看得啞口無言。它超越了鄭保瑞導演自身只此一家的血腥暴力美學,完場之後依然讓人歷歷在目,心有餘悸的,是《智齒》近乎崩潰的精神世界,與被痛苦折磨得支離破碎的人物。導演說《智齒》比以往自己的作品多了一份沉澱。我很同意。相比起《狗咬狗》與《軍雞》,《智齒》在視覺震撼以外,將內涵埋藏在雜亂腥臭的血路之中;只要讓感官置身到導演在電影中建構的意象,情緒就自然投入到垃圾堆裡,跟隨角色經歷心靈試煉。廣角拍攝行駛中的地鐵,刺耳的路軌聲劃破腐爛的巷,彷彿是掙扎的人耗盡力氣奔走和尖叫;迂迴曲折的後巷小街爬行於我城之中,深不見盡頭的迷宮如人迷惘失焦失向;生銹鐵網如死水中的破銅爛鐵,被詭異風雨猛打的垃圾雜物浮現於骯髒的積水倒影之中……彷彿有誰埋藏了罪,又牽引著獸。黑白的靈魂徘徊在死寂與停滯的世界,就連呼吸聲也如死水低泣,沒有半點漪淪。地上的人影依然高企,伸手觸碰大雨,像聽見生的回音……《智齒》要說的事難解,但藉由戲中呈現大量壓抑、髒亂的意象,《智齒》的精神世界變得完整具象化,易於觸碰心靈,功勞絕不可忽略擔任美術指導的麥國強。
佛像耶穌關二公,觀音聖母瑪利亞,在《智齒》裏統統只能旁觀;人若墮落,任何宗教都是斷手,無能為力拉人一把。然而人其實有沒有能力選擇,免於墮落?贖罪的過程,會否是另一次墮落的序曲?當人尋求救贖,卻永遠不知道眼前哪一條道路才是正確的贖罪之路,如站在舊區的交叉點;直至決定往前走,答案才會慢慢浮現,當然,也伴隨著代價。救贖是什麼?是原諒?是復仇?是單純的使人解脫痛苦?曾經有一個人跟我說過,永遠要記得,你所認為對的決定,總會對某個人來說是不對的。「當你在凝視深淵時,深淵也正在凝視著你。」人與罪、痛的羈絆,是混在一起的,像因果的齒輪,也像一個無法停止的循環。《智齒》裏,斷手對山田收來說是宗教,是安慰,同時也是給予別人苦難的根源;斬哥決定以善的姿態,尋找或審判自身所認為的惡,卻不自覺靠近惡之源,加深痛苦,想獨善其身也不再容易;智齒的痛,一次又一次撥動命運之輪;王桃耗盡力氣,以微弱的生命喊停墮落,血液流動之間懇求原諒。鄭保瑞導演為《智齒》改了 “Limbo” 這個英文譯名,比《智齒》本身更能表達故事主題,正好道出故事人物在善與惡,承受與解脫之間拖行,那不確定性在《智齒》的演繹裏也有了一種新的形狀。
如無意外,《智齒》會是我年度最愛的港產片。口味喜好從來主觀,就如《智齒》最後以黑白示人,都緣於鄭保瑞導演突然的一念之間。除了富意象的場景,家棟、雅瑟紮實的演技;改編雷米同名小說,出自歐健兒之手宏大又黑暗的劇本,也有令人驚嘆的剪接和攝影技術,各方面都出色。最難忘那場樓梯追逐戰,以及後巷劈友的場面,節奏緊湊,鏡頭凌厲穩定似把利刃,大大提高情節之間的牽引力,讓人看到心驚膽怯。黑白的我城舊區風景,土瓜灣至九龍灣,正是平常上下班時乘車經常看到的畫面。觀塘那架空的鐵路,熟悉卻又去現實化。雖然應該沒有機會看彩色版本的《智齒》正片,但兩年前那彩色預告仍不禁讓人想像有色彩的《智齒》會是怎樣。總覺得若電影多了色彩,便少了一股角色與城市讓人窒息的低氣壓。
沒想到《智齒》如此緊緊連結內心。也許在黑暗的時代,影像的光芒便來得更顯眼;活在香港的不安嘆息,在電影裏卻是一種生的回音。當日觀看優先場,鄭導也有來分享。聽著他的創作想法與經歷,聽到有點想哭,卻又很想聽他繼續說下去 。若然生於我城是種原罪,即使流連漂泊,即使奔跑也感覺在徘徊,即使無力跳躍,即使要面對滾燙的代價……然而出於一種鍾愛,仍然希望抓住點什麼,記錄點什麼,讓我城以至我們繼續有生氣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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