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香港機場離境大堂

小學時有位蘇修女,上課時說了一些道理,我一直記到現在。

我記性從來超好是真,也可能因為道理她不說我也是知道的,但她說得太簡練又形象化。

「你們要知道,很多人的說話是有鈎的」。

他們不是想說那些話,不是想表達那些話字面的意思,他們字裡藏鈎,要用一些說話,去釣他們想要的反應,去鈎住他們想達到的目的。說話,是手段,小心裡面的鈎子。

從此不可能unlearn。

經常練習的事,便會越純熟。我慣了認出鈎子,我的其中一個詛咒,是從八千里路雲和月以外,已能嗅得出一些機心,察覺到說話都有鈎,鈎子很臭。

有條好打得說「聽到有人(移民)出走後很淒涼」,勸香港人要三思;然後又有不服氣的人,說一大堆華麗轉身的說話,表演移民他走的風騷。咁係咪雙方都不知人世間有相反的故事和現實?

兩邊的話都不必認真,反正都佈滿鈎子。為了釣白,一味說黑,為了反黑,獨沽一白。用力過度和吹奏過頭,是最大的give away,ok?

有些高手安裝鈎子比較含蓄自然,不會露骨核突(而不自知),有些低手鈎子路人皆見,食相難看而低級。想說服誰,便選擇性偏聽,導向性偏頗,一律搵笨。

二等公民啊、歧視外人啊、融入困難啊,想鈎什麼?不外是誨留誨走。

請問是不是留下不走就一等公民,自己是自己的主人,不必融入?就算是自己的親生家庭,融入都是一生的功課,請問在哪個社會生活可以不費吹灰?

也怕移民谷的一系列唱好,或面書上曝曬外國生活的夢幻甜美。總覺得,長期盛大獻映「活得比你好」,都在說其實你多麼咬碎銀牙地介意又放不低。真正的彼岸自在,是前塵都留下,不嗔,不惹恨,不揚眉。

“The only certain freedom's in departure“- 美國詩人Robert Frost。離開,是自由,旁人憑什麼置喙,離不開一個人、一份工、一個地方,是沒自由。

有什麼大課題,沒有至少一千幾百個切入點和千萬個因人而殊的版本?憑誰可以一言蔽之。不是說要各打50大板,是說平衡,說說真道理,不是用鈎子說話。

作為一個經歷過移民、現在又旅居在外的人,很明白離開一個地方的千絲萬縷。“Leaving love behind is never easy, for it also asks that we leave behind the part of ourselves that did the loving.  And yet for all but the very fortunate and the very foolish, this difficult transition is an inevitable part of the human experience, of the ceaseless learning journey that is life — because, after all, anything worth pursuing is worth failing at, and fail we do as we pursue”。

生命從來是一個旅程,值得追求的便值得為它失敗,因追求而失敗,而學會如何活得更好,是最值得的失敗。把人生分野的,從不是起跑線,是誰更學習成長、化失為得。

移民的好、壞,悲、喜,是一段長遠旅程的總和,階段性有得有失,像股票價格可升可跌,不可能是一條永遠上揚的curve,或一次沒盡頭的風雨交加「好淒涼」。

有些數要長計,別太早放棄年輕的人,令他成為「棄嬰」的親生父母,怎知長大後他會成為Steve Jobs。

生活各有麻煩,在哪裡都一樣。你的淒涼,別人可以冇,他的逍遙,不屬於你,參考可以,但路,要自己走,旅程要自己經歷,才知會遇上什麼;遇上什麼,又要看你的資源、資質、態度、決定,才知道會變成什麼,體會到什麼。移民怎可能是一場二元對唱?同一個家庭,都可以有人歡喜有人愁。

譬如我家,爸媽決定離開,我最年輕,起初被移民最不快樂,但加拿大的生活,中學大學都讓人無拘束,學術討論充滿養份,夏天釣魚冬天滑雪,喜歡便駕車穿州過省,去紐約去Montreal,爽。家有前後花園,種花種瓜landscaping,周末燒烤,basement是康樂室,是快樂。

我爸第一個回港做太空人,不想太早退休,又掛念祖母。我喜歡加拿大的自由,我幸運,遇到的人都善良,但依然想念香港。畢業後率先回港,反而97年老豆立即回加,我來他去,我們都獨立做了人生的決定。爸爸是喜歡加拿大的,但在港不願移民的嫲嫲,有年毫無先兆在睡夢中離世,作為唯一的兒子(我有姑姐姑媽)無法見到最後一面,爸遺憾得抑鬱症復發。

大文豪Vladimir Nabokov倉皇逃離納粹魔爪之夜,六歲的兒子發著可怕的高燒,在逃命與救命中被苦烤,那些為避戰亂,從歐洲走難移民成異鄉人的詩人畫家作家音樂家,生平的痛苦掙扎辛酸成就,都在告訴我們,一條移民數,不止計一世,至少要計兩代。

如果「和諧唔係一百個人講同一番說話,和諧係一百個人有一百句唔同說話之餘,又互相尊重」,移民、離開、留下,也不是一百個人得一個版本、一款好壞。

別你死我活地把自己的一套死塞出來迫人要好嗎?換個地方,升學、社交、工作、家庭、愛情、前程,一樣有上天派彩的考驗,唔使生老病地交稅失戀咩?當然政府廢唔廢,害唔害市民,不同地方有不同時運。

好好生活,不是好俾人睇或衰俾人睇,不是一場比賽,旅程,自己完成,觀眾,其實不需要。

這陣子常想到這句話:“gives us change, a departure from our lives, when leaving becomes arriving”。

新生活,新一頁,是改變,departure from our lives。

「那時我們還年輕。穿過殘垣斷壁蒼松古柏,我們來到山崖上。沐浴著夕陽,心靜如水,我們向雲霧飄蕩的遠方眺望。其實啥也看不到,生活的悲歡離合遠在地平線以外,而眺望是一種青春的姿態。」-北島。

因為Leaving及arriving,又青春了。

 

(退一萬步,點解唔諗吓,如果移民真係咁淒涼,點解啲人仲要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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