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磨砂趟門,工具牆上掛著小號、吹管,各式各樣的鏍銯批、鐵鉗,55 歲的任師傅低頭坐在工作桌前,左手執放大鏡,右手一邊重覆按下長笛的每顆按鍵。他看一看時鐘,雙手加快速度,生怕會耽誤這名香港城市室樂團長笛首席,晚上在演藝學院的獨奏會。

「佢係一個保障、安全網,等我可以好專注,唔洗擔心其他不確定因素嘅情況下上台表演。」長笛首席胡永彥如是說。

房委會今年 5 月宣布將會清拆轄下四幢工廈,包括這棟位於長沙灣的宏昌工廠大廈。胡永彥深知,這名首屈一指的本地樂器維修技師的工作室,或許會從此消失。他嘆口氣說,預計會對管樂界表演者造成不少影響。

房委會今年 5 月突然宣布清拆轄下九龍灣業安、火炭穗輝、長沙灣宏昌及葵涌葵安 4 幢工廈,先前未有任何諮詢,逾 2,000 名廠戶須於明年 11 月前遞出,當中不乏紮根香港多年的本地工業、又或如任師傅般,行事低調的能人巧匠。工廈重建後,將會改為興建公營房屋,預料最快可於 2031 年提供約 4,800 個單位。

有關九龍灣業安工廈,被逼遷「香港製造」工業的記錄,詳見另一文章

整齊有序的工具牆,成為工作室的標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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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打造「最理想」工作室

未被冠上「任師傅」的名銜前,任祥達年輕時於音統處學習吹奏長笛,1985 年中學畢業後,沒有走上鎂光燈下的表演路,反而選擇留在舞台後方,加入本地大型連鎖琴行「通利」拜師學藝,逐步成為樂器維修技師。隨著手藝日漸成熟和對工作的熱誠,他每隔一段時間赴日本考試,不消 3 年,便從入門的「基本級」考到具資格為音樂學院學生修理樂器的「高級」。

大門左邊牆身,掛上近十塊金色木框的資格證明書,其中一塊刻有「大師級」(Master Grade)特別矜貴,資歷級別媲美樂器製造廠,如日本 YAMAHA 總社的質量檢查專員,香港絕無僅有。

五年前,他毅然自立門戶,選址宏昌大廈,花逾半年時間將 400 多尺的 137A 室,打造成一應俱存的無塵工作間。

齊全的不只是修理樂器的工具,還有兩三部用作加工的車床,靠著窗子放置的熔金機器,為排疏廢氣而接駁到走廊的特製通風口,全部都是用來生產樂器的零星配件。明明可以從市面訂購,但力臻完美的他卻堅持凡事要親力親為,漫不經心說著,「無辦法,一早就要做到最好」。

任師傅不時會在工作室內,利用車床和溶金器,自家生產樂器的零星配件。

微小得如長笛的吹口大小、吹管的切割接駁等細節,也會對表演有舉足輕重的影響。任師傅透露,維修一件樂器,最重要是了解演奏家本身的吹奏習慣,而透過親耳聆聽樂器發出的聲響,便能為每人度身調整至最適合的狀態。這時,他指向頭頂上兩個的三角形木箱,自豪地介紹這套處理空間聲學的裝置,「啲音聲會靚咗,咁樣就確保整到最好。」

工作室內每一個細節,由任師傅一手一腳設計、打造,目的簡單且明確,就是讓外在環境不會影響維修音質。

工作室天花裝嵌兩個三角形木箱,是空間聲學的裝置。

延續生命

「5 年前投標,我諗住起碼做翻十幾年,先會投放咁多資源同心力去整呢度,始於我做啲樂器都比較貴...」他不禁嘆口氣。

在任師傅眼中,修理樂器如同進行手術般,為一支長笛、法國號延續生命,但又不僅於此,「你都可以當係環保行業,唔想大家咁快換樂器,所以唔止係整好,仲要 upgrade。」任師傅輕鬆卻不失認真說著。

大半生的時間都奉獻予一件又一件的樂器維修,他說,沒有甚麼驚天地泣鬼神的原因,從演奏者重新接過完好無缺樂器,臉上喜出望外的表情,數句真誠的讚美說話,已教他志得意滿,「就係嗰份成功感,咁簡單。」

口裡說得輕鬆,懸掛在天花消防灑水喉管上,全都是一件件維修中的樂器, 左上方的法國號是其中一個「重症」,只見中間被撞至凹陷,手指按鍵又與吹管接駁位鬆脫,任師傅聳肩估計,大概需要 15 小時完成整個維修,時間長得意外,也是他的維修日常。

一件件的工具,延續了不少樂器的生命。

即日來回機票 僅為修理長笛

訪問前,記者在網上搜尋有關任師傅的資料,但顯示結果寥寥可數,抱著這份好奇拜訪,才發現工作室一般只接受預約維修,偶有音樂初哥會到來「求救」,但顧客更多是本地,甚至海外的專業演奏家。

「香港管弦樂團、小交、演藝學院....」不諳音樂的人,相信也曾聽聞這些赫赫有名的樂團。

當中,數新加坡管樂團首席最令他印象深刻。有一晚,任師傅突然收到該名首席傳來的訊息,著急地說長笛漏氣,為了讓任師傅修理,縱然表演行程緊湊,他仍然買下即日來回香港的機票,清晨離開住戶,早上 10 時多抵港後,再到長沙灣的工作室,踏足這片土地不足 9 小時,便再趕上黃昏的飛機回國。

「佢哋好多時都會專登嚟香港搵我整樂器,就算支長笛明明喺美國造,都試過點名要指定搵我。」他語氣平淡地分享。

那張即日來回的機票,正是對任師傅手藝的一份信任和肯定。

香港城市室樂團長笛首席胡永彥亦是其中一位老客戶,二人相識多年。他告訴記者,任師傅遠至東南亞行內享負盛名。

「你諗下如果上戰場,支槍打唔出咪死得。」每次的演奏會等於表演的戰場,胡永彥感嘆說,任師傅總會在危急關頭解決問題,形容好像「有病要搵人醫」,就像有次笛子的按鍵在登台前的早上故障,他立馬中午飛奔到長沙灣,再趕回晚上表演,「救咗我一命」。

留守至最後一刻

假如任師傅從此退隱江湖,胡永彥嘆口氣稱,將對本地管樂界構成很大影響,因為他們不時有大型演出,而位於長沙灣的工作室位置方便,可以及時檢查和維修樂器。他接著說,自己日後在表演前後的日子必然會特別不安,「佢係一個保障、安全網,等我可以好專注,唔洗擔心其他不確定因素嘅情況下上台表演。」

眼前的工作室,下年年底即將被收回,「明明當初講過 2031年先發展,點解要我哋咁快走?」一向平靜的任師傅這時眉頭一皺,反問政府今次決定是否按實際需要,又再追問工程是否「十萬火急」要上千戶廠家趕於一年多內遷走。

至於未來打算,他沒有想得太仔細,唯一肯定的是,自己不會接受政府提出明年 2 月搬走的早鳥優惠賠償金。

任師傅選擇,至少要留守至最後一刻,「之後係點,咪到時先算囉,無得諗咁多。」

 

記者|陳欣其
攝影|Oiyan C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