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一場葬禮》— 唔好蝦阿婆
若果信仰可以賦予人生意義,反過來說,失去人生意義也可使人失去信仰。《這不是一場葬禮》的主角是一個年邁寡婦,接連遭受喪親之痛與權勢逼迫,彷彿一切都失去意義,只有虛無,那麼原片名 This is Not a Burial, It’s a Resurrection 中的「復活」所指為何?常言道信念給人力量,但我們可否從另一個角度想:宗教信仰怎樣失去力量?
(劇透)在非洲有一個國中之國萊索托(Lesotho),國境完全被南非所包圍,政治和經濟上都很倚賴南非。這個國家曾為英國殖民地,絕大部份國民信奉基督宗教。住在山村「拿撒勒」的老寡婦 Mantoa 等待在南非當礦工的兒子回家過聖誕,卻得到工殤惡耗。萬念俱灰的她只求死後在村中墓地與祖先同葬,結果連這卑微的願望也幻滅,因為水壩工程將會淹沒這個地方。雖然阿婆一度團結了全村上下,向有關當局爭取不遷不拆,對方卻以殺手放火的手段威嚇。最後在村民遷走的行列中,阿婆倏地回頭、脫衣、坦然迎向強拆者……
阿婆之苦 vs 約伯之難
苦難難受,面對苦難的問題沒答案亦難受,但面對別人廉價的「解答」可能更難受。阿婆不是像約伯那樣的「義人」,只是尋常人家,在兒子身上體驗到上帝的恩慈,也因此在喪子之後失去了信心。曾經喪偶的神父表示感同身受,嘗試見證徹底向上帝主權順服的平安。但這些「正確的教導」對阿婆來說沒有意義。她沒有得著安慰,或許上帝就是不安慰。
壞事一浪接一浪,沒有最絕望,只有更絕望。阿婆一直不肯換掉喪服,令村民開始覺得她走火入魔,但這其實是一個預兆 — 這個村莊也在步向死亡。本來團結村民保衛村莊的行動令阿婆一度從死蔭幽谷裡走出來,卻旋即被邪惡的一方逼回去。她跪倒在自己掘的墓穴中,無語問蒼天。
向誰順服?哪個權柄?
對阿婆來說,神父的分享和教堂的敬拜再沒有意義,或許不只是因為她遭受苦難,而是因為這個教會見證出來的只有一片虛無。這個神父的角色並不代表世界上所有的神僕,但他是村內唯一的宗教代表兼知識份子,整條村都看他活出怎樣的見證。神父是個典型的老好人,但他的順服,結果是向以「經濟發展」之名輾壓百姓的順服;他的軟弱,只能映照出世俗權勢的大能。這個逼遷的情節來自現實,萊索托政府配合南非及世界銀行的水利工程計劃,令很多人失去家園及賴以維生的天然資源。所以這裡拋出的問題,不只是那個虛構的神父角色要面對,而是現實信徒都可能會面對的問題:若要在困境中要順服,在生命中見證出來的,究竟是向哪一個主權順服?
導演 Lemohang Jeremiah Mosese 似乎亦藉著對「發展」的質疑,反思基督教、殖民與現代化的關係。宗教與世俗權柄的共謀、社群傳統之消逝並非新鮮事:這條村莊本來叫「悲傷草原」,是歷代祖先安葬之地;在十九世紀,法國傳教士來到,是歐洲殖民者的先頭部隊,把這裡改名為「拿撒勒」。這次水利工程要把村民的祖墳連根拔起,也翻起了阿婆世代相傳的族群記憶。這裡帶出了有關文化的二律背反:傳統價值應薪火相傳,但文化總是在跨界交流與變動之中構成。問題是,諸事變與不變是誰說了算?變或不變,對人的生命與心靈有怎樣的影響?
生人復活的盼望
阿婆的經歷其實是一個被轉述的故事,出自一個「講故佬」之口。他身處於一個破落的酒吧,吹奏著當地傳統樂器 Lesiba,講述「這個地方」的過去,暗示「發展」的美好圖景往往是慘淡收場,如今教堂鐘聲與眾人的靈魂皆已浸沒在水底之下。那麼之後電影展現的一切,是否意味著米已成炊、烏雲蓋天,所有意義和信念皆被現實的黑手捏碎?
電影的結局正是抗衡著這看似宿命論的開場。阿婆無法改變死亡和遭受迫遷的事實,但她選擇了不妥協,卻不動武;高舉雙手,卻非投降。導演沒有描寫她赤身步向壓迫者的結果如何 — 是生是死 — 他突然把鏡頭從老人的背影轉向 180 度,映著一個見證著這重要時刻的小女孩:「她看到的是復活,卻非死而復生,而是活人重生。」
阿婆的背影令人想起卡繆在《反抗者》中這樣回應荒謬無意義的世界:「我反抗,故我存在。」即使無法改變不公義的現實,仍然要對之說「不」,因為這樣同時也就是對某些價值說「是」,而非墮入虛無。另一方面,導演對「重生」之詮釋亦指向了新的盼望:並非僅僅寄望死後復活,今生便俯服於世界,而是於此世見證生命更新。
(原載於《時代論壇》178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