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林夕的人文風景》一書,首頁是一張薄薄的牛油紙,白字寫著「你好嗎」。熟悉林夕的讀者,大概立即聯想到詞人今年為歌手方皓玟所填的同名歌曲。撰寫此書的香港歌詞研究者梁偉詩認為,《你好嗎》的歌詞有如林夕向聽眾的遙距問候,打氣和關心。今時今日研究林夕,為詞人寫一部專注,她不禁思考「有共同理念的讀者,或者共同喜歡林夕的人,他們經歷過去幾年那麼難捱的時日,拿起這本書的時候到底想看到甚麼?」

一聲慰問可能比一書真知灼見,來得更窩心。

歷時五年,洋洋七萬字,《林夕的人文風景》今年 9 月終於出版。梁偉詩形容,作品雖然「遲到」,但「錯有錯著」,可以相對完整地回顧林夕三十年的創作生涯。時至今日,林夕填詞未休。本想問梁偉詩出書後,會否繼續林夕的歌詞研究,不料她竟率先提起對「歌詞研究者」身份的自我質疑,甚至說:「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本做歌詞的書」。

《林夕的人文風景》一書,封面內頁寫著「你好嗎」

醞釀五年終成書

「我做歌詞研究差不多二十年了。」

早在 2004 年在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當研究生時,梁偉詩(Jass)便替粵語流行歌詞研究開山祖師的朱耀偉做研究助理。在「維基百科」尚未豐富到無所不知的年份,她要逐首廣東歌去做記錄,親手建立起類似「詞人資料庫」的分類檔案,播下歌詞研究的種子。多年來,她不但在報章專欄分析歌詞,亦出版過相關的著作,例如:2011 年與朱耀偉合寫的《後九七香港粵語流行歌詞研究》及 2016 年專欄文章結集成書的《詞場——後九七香港流行歌詞論述》。

今次《林夕的人文風景》的故事,要由 2014 年說起。

香港詞人系列已經出版六本叢書

2014 年底,朱耀偉計劃出版一套香港詞人系列的專著,概念來自中文系的學術訓練。像《中國新文學大系》每個獨當一面的作家都有一本專著,胡適卷、魯迅卷、茅盾卷。那麼,當代香港獨當一面的詞人又是否值得一本專書?是故,「香港詞人系列」叢集誕生。朱耀偉原本安排梁偉詩寫周耀輝、洛楓寫林夕,但洛楓覺得自己寫得太多林夕,最終二人交換對掉書寫對象。接下研究「夕爺」的任務之後,梁偉詩不諱言即時反應是「大檸樂」。

「點寫都輸。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好熟悉林夕 ,每個人心目中都有他組構出來的林夕。無論怎樣寫都不會符合到讀者的想像。」

「香港詞人系列」自 2016 年起陸續出版,先後回顧黃霑、盧國沾、鄭國江、潘源良、林振強、向雪懷的詞作。「元老級」詞人都寫過了,朱耀偉提醒梁偉詩「林夕」也不能再拖。她強調,純粹是自己沒有時間,而非「有外力阻撓」。適逢疫情居家避疫,她去年終於有時間坐下來好好寫書。

三個十年分析林夕

1980 年代出道的林夕,累積作品數目成千上萬。梁偉詩首要面對的挑戰是——三個十年,一萬首歌,這一本小書,從何入手?

作為研究者,梁偉詩覺得要有承擔,要用盡方法梳理出一個系統。以題材出發的文章,她已在專欄寫過不少。難得有一本書的份量,她希望視詞人為作者,研究歷年歌詞作品之間的關係,乃至歌詞與詞人其他創作之間的關係。要研究林夕的歌詞,她把他的新詩、散文、手稿展覽,甚至 YouTube 訪問、講座錄影都拿來參考,嘗試以一個人做主軸去看他的作品。資料搜集過程中,她發現林夕也提過創作生涯大概可以分成三個階段,令她更確定以十年為界、用時間來分段,「讀者應該容易理解,作者也容易處理」。

梁偉詩認為,林夕第一個十年嘗試用新詩寫法來填詞,例如:Raidas〈吸煙的女人〉,在當時歌詞相對平白的主流中嶄露頭角。第二個十年內容上融入佛哲,例如:劉德華〈常言道〉;同時亦開始用歌詞盛載時事,例如:梁漢文〈新聞女神〉。近年,林夕一邊繼續批判社會,寫出陳奕迅〈六月飛霜〉,2014 年雨傘運動前後亦有多首反映時代之作,如:何韻詩〈是有種人〉;另一邊又繼續勸人向善、放下執念,如:麥浚龍〈無念〉。林夕的第三個十年在梁偉詩眼中,產量雖不如前,但「貴精不貴多」,「走上精品路線」。

回顧三個十年,用上五年醞釀,梁偉詩在 2019 年 12 月聖誕節開始動筆,寫到 2020 年的驚蟄就完成。然後,編輯尋找出版社、申請資助,新書最終今年 9 月出版面世。儘管《林夕的人文風景》盡可能涵蓋林夕不同面向,但她深知「一定有人批評有缺漏」,「寫一個大家都那麼鍾情、家傳戶曉的創作人我懷疑任何人看都會感到不滿足」。

歌詞研究者的「危機」

有缺漏,不滿足,緣於受眾各自有獨特的見解。這情況不獨發生於林夕的歌詞研究,而是歌詞研究本身的「危機」。

以「求籤」為喻,梁偉詩形容「歌詞研究者」的角色有如「解籤佬」。過往,大家去車公廟求籤,即場會找解籤佬問個明白;但現在大家都不再需要解籤佬,上網就查到籤文解說。時代已經改變,歌詞研究亦然。以前,大家覺得流行曲「好聽咪得囉」,但朱耀偉在 1990 年代提出流行曲歌詞研究,嘗試將歌詞視作文學進行文本分析。數十年過去,大眾漸漸接納歌詞作為一種文體,甚至「習慣用鑽研的角度去看歌詞」。人人都可以是文化評論員,隨便找一個讀者都可能要比自己說得更好,「我愈來愈懷疑『歌詞研究者』的角色在哪」。

這份自我質疑亦非一朝一夕的迷惘,而是經過時間沉澱出來的。

梁偉詩在 2016 年出版《詞場》之後,商台同年在社交媒體平台舉辦「麥浚龍 x 林夕 x 周耀輝問世對談」。錄影節目請來兩名詞人與歌手對談,分享創作構思和過程,「本尊都出咗嚟,方法又 fancy,我哋仲做乜嘢?」來到今天,「解籤佬」更加普及。她笑言大馬歌手黃明志近日推出的新歌《玻璃心》,「隨便在 YouTube 上搜尋,講解這歌曲的影片超過 20 條」。她認為,資訊發達,分析材料極多;加上社交媒體又提供自行發佈平台,「每個讀者都是 KOL 」,「歌詞研究者」角色相形變弱,「如果這個世代已經不需要我們,好簡單,fade out 吧,所有嘢都是一個過程」。

過程是,歌詞研究由學院走向群眾,研究方法由小眾變得普及。回望自身,梁偉詩覺得自己只是比較幸運,有機會有平台可以相對完整地表達想法,但「時代已經不同了,我們沒有權去佔住『歌詞研究者』的身份」。

 

文/黎家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