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運熱潮後,八月一個早晨,電台播著一則體育新聞,說今年有幾隊足球隊退出超級聯賽,很多球員失業欠薪,但有失業足球教練,不收分文帶著一班失業足球員,每星期繼續在球場上操練,保持狀態。電台只有聲音,但這件事充滿了畫面。

香港如此時勢下,誰沒有面對困難?誰仍在拼命踢下去?

這便是一連兩集《追薪之路》的緣起。我們跟著欠薪球員上勞工處上勞資審裁處追薪,拍攝球員踢波後通宵開工,在風暴下赤膊送貨,直至天明。鏡頭還跟著球員和一直相伴的女友,在現實和理想間徘徊,但笑靨如一。球員追薪,也追一個公道。有汗出無糧出背後揭示何種制度問題?此文簡述報道內容,以及記下鏡頭以外的二三事。

翻查舊報道,球圈欠薪並非「新聞」,多年來時有發生。因為在香港經營球隊是一盤「蝕本」生意,入場人次低,商業贊助少,都是靠肯花錢的班主或贊助商養起球隊,而如果贊助商財政不穩定,球員的薪金亦有危機。過去年多不少球隊稱受疫情影響,至少有五隊球隊欠薪,涉及百幾人。年年也有球員上勞工處追薪。

踢足球的運輸工人

第一位主角是前愉園球員鍾偉豪,花名粟米,守龍門。拍攝那一晚是 10 月 7 日,熱帶風暴「獅子山」迫近的晚上。晚上七時,我跟攝影師冒雨擠上的士後,粟米 Whatsapp 問我,我又問攝影師,要不要取消拍攝?攝影師只淡淡說:「拍左先啦。」於是我們中途停車買便利雨衣,再到達九龍仔足球場,仰望著獅子山,冒雨拍攝球賽。

我問粟米,橫風橫雨都要踢?他說只要無風球無雷劈便會繼續賽事,然後帶點靦腆說:「人大了都怕落雨,怕凍怕病。以前年輕就咩都唔理。」粟米 31 歲,無讀書便開始跟車送貨,23 歲加入第一隊職業球隊,元朗區隊,但薪金只有六千幾元難以餬口,為了騰出早上時間跟球隊練波,他由日間改為通宵送貨,下午休息。這日子維持足足八年至今年年中。職業球員打散工維生十分常見,有人跟車送貨,也有人送外賣,更多人是兼職教波。

跟粟米通宵送貨是我記者生涯中難忘的一幕。記得凌晨時分,他把新鮮出爐的麵包一排排塞滿貨𨋢,我被麵包的香氣包圍,不禁感歎一句:「好香啊。」他秒回:「聞得多就唔香。」然後麵包的香氣再團團包圍貨 VAN,整晚跟著他送貨,然後他說平日也怕吃這些方包。這一晚冒雨送貨尤其慘烈,他赤膊衝下車,搬麵包到店鋪,再跑回來衝上車抹身。開車到另一點,下車、送貨、上車,一晚重覆四十幾次。累了,他便設定鬧鐘小睡十分鐘,即使旁邊擠著記者和攝影師,他一躺下便傳出緩慢沉重的呼吸聲,直至被鈴聲叫回來現實,繼續送貨。

欠薪球會零罰則繼續踢

粟米這幾年踢愉園足球隊打超級聯賽,月薪連獎金應有二、三萬元,只是球會經常拖糧。到今年年中球季完結,他仍被拖欠半年薪金,大約 16 萬。全支球隊四十幾名球員及員工,有人更長達 9 個月無糧出,總拖欠五百幾萬薪金。眾人要分批上勞工處、勞資審裁處辦理。

愉園欠薪個案揭示了「足總零罰則」。香港足球總會於 1914 年成立,迄今已有過百年歷史,籌辦職業的超級聯賽,以及業餘的甲乙丙組賽事。多年來,足總沒有欠薪的懲處機制,即球會可以舊債未清但繼續參賽。一班愉園欠薪球員七月中曾召開記者會,批評足總零協助零罰則,沒協助欠薪球員,同時容許愉園足球隊繼續開季參賽。

更受爭議的是,愉園體育會主席貝鈞奇又是足總主席,被質疑「球員球證也是他」。貝鈞奇在訪問中解釋和球員簽勞工合約的是「愉園足球俱樂部有限公司」(愉園體育會的子公司),欠薪由俱樂部的董事兼贊助商、廣州商人陳志實負責,和繼續開季參賽的體育會無關。他又說足總只是籌辦球賽,難以處理欠薪,球員應向勞工處求助。

粟米的司機位貼著十個月大的女兒相片,電話桌面也是太太和女兒,最記得他上勞工處申請破欠基金時表現煩躁,怕多手續阻開工,當他重重覆覆填表格時要再寫一次薪金、獎金、有薪假期、代通知金等等等等,他叫了出來:「唉!好煩!睇下阿女啲相先。」然後他開手機望一望女兒相片,情緒便穩定下來,繼續填表格。粟米說自己讀書不多,賺的也是辛苦錢,十幾萬欠薪對他是血汗錢,對很多球員同樣如此。所以當貝鈞奇說自己疫情下生意差,比很多人慘,觀眾真的要看看片。

陸平中和他的女友

第二位主角也是守龍門的,陸平中,27 歲。他連續兩年效力的球隊也出現欠薪,上月轉行教書,退出職業球圈。不過我最想記下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女友,Nicky。幼稚園教師,頭髮長長,瓜子臉大眼睛,在觀眾席上是一道風景。

陸平中的每一場球賽,Nicky 也會來看。她說總是默默來到球場,不打招呼不想影響男友,然後嘗試找一個高位萬分投入地觀看賽事,激動時便站起來大叫大罵,像比男友還緊張。然後等球賽完結,她便在更衣室外等候男友。她抱怨陸平中總是最遲出來的幾個,尤其是輸波的時候,總要在更衣室內沉澱,沉澱很久。她說那時候會發一個短訊給男友,不是說甚麼沒關係下次努力的廢話,而是一起罵人或分析賽事。Nicky 曾經說自己也夢想過做歌手,但沒有實踐,所以她尤其支持男友把理想變為職業,只是這份理想也太多波折。

地區足球不再受區議會監察

陸平中多年來曾效力兩隊區隊,屯門區隊 2013 年因打假波醜聞散班,大埔區隊 2020 年欠薪散班。獲政府資助的 18 區地區足球隊有沒有辦法加強監管,踢好足球?報道發現,以欠薪的大埔區隊為例,大埔區議會去年曾邀請球會「大埔足球會」出席會議解釋,但未獲回應,於是通過動議 DQ 了球會近二十年的區隊資格,嘗試委任新的區隊加強監察。去年民主派主導區議會,除了大埔,還有荃灣、元朗、西貢也 DQ 了舊區隊引入改革,但原來一切也沒帶來改變。民政事務局繼續資助被 DQ 的舊區隊,足總繼續接納舊區隊參賽,去年董事局更修改聯賽章則,刪除了區隊須獲「區議會確認及直接或簡接受區議會管理」的條文,刪除了區議會的監察權力。

運動也是政治。18 區足球隊資助計劃,以及 18 個球會的投票權力,佔足總董事局選票 52 票中三成多,追查發現,18 個球會均由建制派人士主導,單看會長或主席,有6個是前任或現任內地政協、4 個是新一屆特首選委,還有人來自人大、同鄉會、街坊會、商界等等。

後記:被訪者的憐憫目光

拍攝由九月開始,記得跟幾名欠薪愉園球員上勞資審裁處,有球員說在勞工處見到追薪的《蘋果日報》記者,然後他用同情的眼神望著我。還有陸平中的父親,他說兒子由球員轉行教書,是做人有理想但也要懂得妥協,然後他又同情地望著我,說新聞界不知可以捱多久。

回一回帶,《欠薪之路》的緣起,是因為一班失業球員在失業的教練義務指導下繼續踢波。他們失業欠薪前路迷惘,但踏上球場的笑容和意志,仍然有強大感染力。我們總要踢下去。而這一輯最開心的地方,是跟很多年輕攝影師拍攝,他們不怕風雨,還有新記者活潑登場,把足總選票背後的政治聯繫,用 18 個足球加 Animation 生動講解。就算將來我去勞工處追薪我放棄理想,還有很多年輕人繼續落場,拼命踢下去。

 

文:鄭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