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啟章】

編按:本文為《香港字——遲到一百年的情書》一書之後記,獲出版社「新經典文化」授權轉載。

二零二零年十月二十五日重陽節,我在位於沙田的香港文化博物館,看了「字裡圖間——香港印藝傳奇」展覽。當天晚上我跟妻子說,我要寫一個關於「香港字」的小說。

我在展覽中,第一次知道有「香港字」,也第一次見到「香港字」的真身。那一刻,我實實在在地被震撼了。也因而著了魔,彷彿有聲音呼喚我,把它的故事寫出來。通過小思老師的介紹,我接觸到策展人,香港版畫工作室的翁秀梅。通過翁秀梅,我了解到「香港字」的前世今生。我開始搜集有關中國印刷史、基督教來華傳教士、太平天國、香港開埠初期歷史、英華書院校史、早期香港報業等資料。

然後,故事便慢慢在心中浮現——「香港字」本身的故事、成長於早期香港的少年的故事,以及在當下發現和發掘「香港字」的過去的少女的故事。這三個故事構成了小說的三個部分。

〈活字降靈會〉是歷史整理。為了避免枯燥的事實鋪陳,我把「香港字」化為眾數的「字靈」,由他們來口述自己的故事。

〈復生六記〉寫的是一段絕望的苦戀,因為採用了前現代的敘事形式,所以亦可以視為一則愛情傳奇。

至於最長的〈晨輝遺書〉,描寫的是在昏暗的時代中,個人如何克服自身的精神困境的歷程。「香港字」的故事,是另外兩個故事的紐帶,把相隔一個半世紀的兩人連繫起來。這條紐帶除了是物質上的,也是精神上的、意識上的,所以是一種「神話式的連結」。

就人類文化發展而言,一般是先有神話,再有傳說(或傳奇),然後才出現歷史。在這本書中,我把這三個階段逆轉了——從歷史出發,創造出傳奇,再而創造出神話。這就是所謂的「靈魂」的溯源或尋根的過程。

關於「自己的神話」或「個人的神話」,我受到榮格派精神分析師及心理治療師河合隼雄的著作的啟發。我們可以把〈活字降靈會〉和〈復生六記〉,也即是歷史和傳奇,視為賴晨輝的個人神話建構工程的組成部分。所以,與其說這是一部歷史小說,不如說它是一個創造神話,或者神話的創造。當然,最樸素的讀法是,這是一個愛情故事。一個愛人,愛字,愛香港的故事。

我希望在這裡對協助我寫成這本書的人表示謝意。首先是香港版畫工作室的翁秀梅。不是因為她策劃了這個展覽,我不會知道「香港字」;沒有她打下的基礎和開拓的方向,我也無從著手進行研究。

版畫工作室的另一位成員黃洛尹主持的工作坊,令我有機會淺嘗活字排版和印刷的滋味。也很感謝Ditto Ditto的姊妹拍檔Donna和Nicole接受我的訪問,讓我了解新一代如何把活版印刷變成創意產業,還有小師傅Max向我示範和講解海德堡風喉照鏡機的操作。

另一位要鳴謝的是《鑄以代刻》的作者蘇精先生。在西式活字印刷傳入中國這個課題上,蘇先生是首屈一指的專家。我因在坊間找不到蘇先生的其中一部早期著作《馬禮遜與中文印刷出版》,向台灣編輯友人陳逸華求助,不料逸華竟然找上了作者本人。蘇先生得知我尋找此書的目的,慷慨地把珍貴的絕版著作送贈給我。我是以蘇先生的研究成果為出發點,再去尋找和閱讀相關的原始資料。若非得到蘇先生的指引,我恐怕多花幾年也無法弄清楚這個課題的基本面貌。當然,小說中出現的任何歷史錯漏或虛構,都是我本人的責任。

最後,要感謝我太太黃念欣。她幫我從中文大學圖書館借回來大量參考書籍,令我只要安坐家中,便可以享受到周到的外送服務。我不是學者,但這大半年也稍為感受到學術工作的趣味和辛勞。我但願能夠寫出一本夠好的小說,讓所有曾經熱情相助的人不至於白費心機。

董啟章
二〇二一年十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