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寫】梅迷眼中的梅艷芳與《梅艷芳》 「哭梅姐,也在哭香港」
2003 年 11 月,梅艷芳帶病在身,在紅館舉行 8 場「告別演唱會」,她穿著白婚紗,在舞台上獻唱《夕陽之歌》。
梅艷芳逝世 18 年,改編自她一生的傳記電影《梅艷芳》今年 11 月 12 日正式上映,至今剛好一星期。電影首幕亦取自 2003 年演唱會,戲中由王丹妮飾演的梅艷芳正登上舞台,準備唱出《夕陽之歌》,但隨著鏡頭拉後,畫面由紅館內的景況,變成從半空俯視紅館、及它背後的維港兩岸。早在電影未上映之前,製作團隊在宣傳時已表明,電影除了重現梅艷芳傳奇的一生,亦想重現 80 、 90 年代的舊香港。
電影開畫後,票房高收,評價卻兩極。有觀眾在戲院再遇一代巨星,看得泣不成聲,而製作團隊投入大量資源、以 CG 技術重建的「舊香港」亦獲得不錯評價,連流亡澳洲的前立法會議員許智峯看完電影後亦慨嘆電影「重現了昔日的香港,對比今天崩壞的世代,讓人多麼懷念過去」;但與此同時,電影情節中略過的一些人物、事件,譬如由梅艷芳牽頭,聲援八九民運的「民主歌聲獻中華」,又如對女兒影響深遠的梅艷芳母親覃美金等,不少人直言對此失望。
許多人對《梅艷芳》的評論,都立足於自己對梅艷芳這個人物的理解 — 欣賞這齣電影的人,大多認為裡面呈現的梅艷芳符合自己的理解;不喜歡此戲的,則往往以「真正梅艷芳唔係咁」、「套戲冇講到梅姐的乜乜乜」來作為最有力的反對理據。
究竟在歌迷眼中,梅艷芳是怎樣的一個偶像?而當《梅艷芳》坊間評價兩極,梅迷入場看這齣電影,又是帶著怎樣的一種心情?
70 後梅迷:03 告別演唱會仍是傷口
電影正式上映前,設有多場優先場,不少梅迷搶先入場觀看,70 後「梅迷」 Patrick 是其中一位。Patrick 讀小學時,已愛上聽梅艷芳的歌,第一首喜歡的是 1985 年推出的《夢幻的擁抱》,那年他還跟媽媽一起去看梅艷芳演唱會,「一睇就更加不得了, 她不止唱歌叻、跳舞又叻,你睇完會很興奮,整個人都很 high 。」
以前聽歌不及現在方便,每次聽到電台播歌,Patrick 會用錄音機錄起,再不斷重播,將歌詞逐一寫下,有時還會跟同學一起抄寫。在音樂上,他深受梅艷芳影響,即使不懂作曲,亦製作過一隻梅艷芳逝世 10 周年紀念專輯。
如今入場看《梅艷芳》,再次經歷 2003 年的告別演唱會,看見梅艷芳穿著婚紗,在台上唱夕陽之歌,跟歌迷講「拜拜」,他亦忍不住流下眼淚。他說,這場演唱會,對自己、對很多歌迷而言,仍然是一個傷口。
而戲中沒有出現、當年演唱會 encore 時梅艷芳唱的最後一首歌《珍惜再會時》,在他記憶裡,台上的梅艷芳一邊唱一邊喊,「我最頂不住最後嗰首歌⋯⋯她一邊唱一邊喊,很慘,所以《珍惜再會時》對於我來說,是首『禁歌』。次次聽到都喊,我不行、頂不住。」
替歌迷念經超渡的偶像
有些人入場,會著眼去看「舊香港」,但 Patrick 直言自己「 focus 只在梅艷芳。」Patrick 入場前知道戲中有很多歌,對電影有期待;看完之後,他覺得戲中的是「好真的梅艷芳」,他續指,戲中大部分的事都是大家都知的事,雖然愛情的部分,他未必清楚,但是整個故事是講梅艷芳怎樣奮鬥、努力向上,到後來有病,仍然堅持在沙士時辦 1:99 演唱會,那種力量令他深受感動。
他憶述最初喜歡梅艷芳,是含蓄的,一直買她的唱片、聽她的歌,直至認識到其他歌迷,才真正開始追星,接機、參加梅姐生日會、通宵買演唱會飛、穿著畢業袍找梅艷芳合照⋯⋯回望他接觸過的梅艷芳,跟戲中的她一樣重情重義、好心地。
其中一件在 1997 年發生的事, Patrick 至今深受觸動。當年 Patrick 與將從美國回港過暑假的同學約好,一起在香港接機、等梅艷芳,但接機日前卻與同學失聯,後來才知道同學全家在美國遇上事故離世。他帶著同學與梅艷芳唯一的合照去接機,將消息告訴梅艷芳。
梅艷芳沒趕著離開,面對司機的催促,她留下來聆聽、安慰歌迷,「最後還要問我們,『你可不可以將相給我,我想替他念經超渡』,喂,其實只是個 fans ,又不是很熟,她用不用這樣幫忙?」Patrick 說, 梅艷芳還留下了助手電話,著歌迷需要幫忙可以找她,「她是可以好成這樣。」
後梅迷眼中的梅姐
97 年 Patrick 接機的事,後來成為 90 後的「後梅迷」(梅艷芳去世後吸納的新歌迷)、插畫家留情撰寫《歌影留情》時,記下的其中一個故事。留情說:「她(梅艷芳)講得出,真的做得到。她對所有事都是 100 % 去做、去付出。」從不同事跡,她感受到,梅艷芳待歌迷如同朋友,會在身邊支持大家。
留情出生於 1999 年,梅姐離世時,她只得幾歲。認識梅姐,已是高中的事,當時她修讀視覺藝術,要做一份功課。做資料搜集時,看了梅艷芳主演的《胭脂扣》,被梅艷芳戲中的眼神、舉手投足深深吸引。不過,真正迷上,是看書、看網上的資料及訪問時,認識到梅艷芳的個性、如何待人處事開始。
留情在 2017 年開設社交媒體專頁,除了畫梅艷芳,亦都畫其他同年代的明星:羅文、張國榮、陳百強⋯⋯她坦言,梅艷芳令她多了一個原因愛香港、亦令她對 70、80 年代的流行文化產生強烈興趣,「是以梅姐為中心,拓展開去。」
她過去曾因而受邀,到台灣舉辦關於梅艷芳、張國榮的展覽。今次傳記電影上映,電影公司亦邀請她參與於 1881 舉行的梅姐展覽,並設計其中一個作為紀念品的暖水杯。在水杯上,有著梅姐入行以來,在不同電影、演場會的百變造型。
90 後梅迷:用不同方式遇見梅艷芳
對於電影,她抱開放態度看待,只要做到承傳、讓更多人認識梅艷芳、不過份偏離事實就可以;梅姐一生有很多事,她說選用甚麼都不重要,只要能說服她,「我比較期待它(電影)選擇甚麼事,講怎樣的故事。」
留情提到,梅艷芳離開後,像她這樣的後梅迷,很難再有機會在電視上見到梅姐,但是電影上映,就令一班後梅迷可以在主流媒體見到很多與梅姐相關的報道,在巴士、地鐵見到廣告,對她而言,已是一個珍貴體驗。她又笑言,在將梅艷芳的精神傳承下去這件事上,「(電影)投資這麼多錢去宣傳,好過我出 100 個 posts 。」
「我經常覺得,梅艷芳令我成為一個更好的人。」但作為未曾見過梅艷芳的歌迷,留情不時會陷入疑惑,擔心自己認識的只是「被過濾」的梅艷芳,經常會鑽研不同的大小事,例如「梅姐是否喜歡飲可樂」,經常會找資深歌迷問,相信他們親眼見過梅姐、聽到她說話,認識的梅艷芳會比較完整。
不曾見過偶像,留情坦言:「有時經常看梅姐的事、聽梅姐的歌,突然記起梅姐原來已經不在,會落空,覺得如果可以見到梅姐就好,真的很想見到佢。」無法在現實相見,留情說只好用不同的方式去遇見梅艷芳。或許電影《梅艷芳》,會是她其中一個遇見梅姐的方式。
研究梅艷芳學者:八九對梅姐重要 電影沒了是遺憾
而電影上映以來,最大的爭議在於選材,特別是沒有提及 1989 年民運時,梅艷芳曾參與「民主歌聲獻中華」。多年來亦時有傳言,指梅艷芳有份參與六四後的黃雀行動,又指她因為這件事遭中國列入黑名單。缺少這部分,不少人直斥電影「沒有勇氣面對真實」、「呈現不到梅艷芳作為香港女兒最俠義的面向」。
70 後梅迷、曾出版《夢伴此城:梅艷芳與香港流行文化》(《夢伴》)一書的文化學者李展鵬,也留意到網上相關的輿論:有些人講明因為電影跳過 89 民運,斷言不會入場;同時又有人理解今日有些事情不能再講,認為電影還有其他值得欣賞的地方。
他坦言,一部傳記電影,確實無法將所有事情包攬其中,更甚的是,在今時今日,「有些事情不能再講」,不提 89 年梅艷芳做過的事,是能夠理解。不過,他認同 1989 年發生的事,於梅艷芳的人生相當重要。
李展鵬在《夢伴》一書中寫道,梅艷芳在 1989 年,參與聲援民主的百萬人大遊行、為歌曲《為自由》錄音,時常在追看新聞時流淚。六四事件後,她亦參與六四事件百日祭活動,表明「必定支持民主運動到底」。因為六四事件,梅艷芳不想回內地工作,辭演《阮玲玉》、推掉演唱會,卻從未言悔。
1990 年,梅艷芳為民主事業籌款,曾經參與美加巡迴演唱會,連飛多個城市。到 1991 年,她接受訪問時仍然無避談六四,當時她毅然放棄加拿大居留權,不想「這邊廂聲聲高呼愛國,那邊廂悄悄溜到外國去」。 六四事件後,她再次踏足內地,是到北京參與華東水災義演,不過她當時說,面對官員,無話可說。
「可能現在的人較難將愛國及撐民主擺在一起。」李展鵬說,梅艷芳既是愛國、亦是支持民主的,1989 年發生的事,對她怎樣思考自身與香港、與國家的關係、甚至民主價值,都有相當的重要性。作為梅艷芳的傳記電影,缺少這個部分,是遺憾、是可惜。
「過去永遠活在當下。」李展鵬指出,人們如何理解一個歷史人物、或者一段歷史,會受限於對當下世界的理解。他相信在目前的社會氛圍下,人們著眼於 89 民運這段歷史、有所執著,對電影會有期望,當電影沒有這段情節,他們有所不滿,這些情緒是可以理解的。
他續提到,電影在後段著眼在講述梅艷芳與香港的關係、闡述她為何被稱為「香港的女兒」,是在「可以講的範圍內」一個聰明、而且合適的做法。
「是不是沒了那段( 89 民運),香港女兒就不成立呢?我不會完全這樣覺得。」電影選取了梅艷芳患病後仍然堅持籌辦 1:99 演唱會,為受沙士影響的家庭籌款,帶出梅艷芳在人生最後一段日子,仍然去做一件事幫助港人,李展鵬認為這件事同樣重要。
2021 年,與梅姐、舊香港敍舊
電影製作團隊籌備 7 年,宣傳時曾引述與作家陶傑對電影的評論:「有人說,《梅艷芳》的第一位主角是梅姐,第二位主角則是香港。」電影講的,有「香港女兒」梅艷芳的一生,還有過去數十年的香港情懷。
製作特輯中可見,團隊借助很多舊照片、資料、實地考察,考究舊香港不同場景。導演梁樂民曾說:「香港是一個變化急速的城市,如果能夠在戲院重新感受 80 、 90 年代的香港,如果未經歷過,驚覺原來舊香港是這樣,我覺得這個是作為做電影的,其中一個責任。」
李展鵬認為:「(這部電影)是一種與梅姐敘舊,但是我相信不是每個人都是梅姐 fans 或者特別喜歡梅姐;但不是特別喜歡梅姐的人,都可以透過這套戲,跟一個舊香港敘舊。」在戲院內,觀眾們哭泣、流淚,與這種懷舊情緒有很大關係。
譬如戲中有一幕,講述梅艷芳贏了新秀之後,首次去華星的錄音室,錄製當時無綫電視劇集《香城浪子》的主題曲《心債》。
有些觀眾看到這裡,已經淚崩。李展鵬覺得,因為戲中點出了很多當時流行文化產業的主要人物,譬如在歌詞紙上有黃霑、顧嘉煇的名字,對白提及無綫的編導,現場亦有華星的高層。當《心債》的旋律響起,如同「時光隧道」,將觀眾帶回那個年代、與那些重要人物聯繫起來。
「懷舊不是關於過去,懷舊是關於此刻。」李展鵬指出,當一個地方的人,對現況不安、或者對未來有焦慮,就很容易有懷舊情緒。
他以梅艷芳在 1987 年出演的《胭脂扣》為例,這部以塘西風月為背景的戲很成功,掀起了懷舊潮。當時就有人分析,因為時值 80 年代尾,人們對前境的不明朗,產生出情緒,美好的過去頓成了一張「梳化」,「你可以很舒服地懷愐過去,尋求到一些情緒上的安慰、安穩。」
2021 年的香港,經歷過激烈的社會運動、再遇上疫情,移民潮再度湧現,不難想像,今日的港人陷入的不安及焦慮,這部電影正正都成為了部分人的「梳化」。
美好的香港 逆境的香港
電影裡面的香港,亦不止那個美好的香港。電影中,展現了梅艷芳的兩段情。一段是與日本男星的異國戀,戲中雖用化名,但是大家都知是近藤真彥,梅艷芳在過往的訪問,都提過這段情是最難忘,它在戲中出現並不意外。
而另一段,是關於梅艷芳與男友 Ben(林國斌)避走泰國,但是這段想寫的或許不是梅艷芳的愛情,而是寫梅艷芳及香港的轉變。對戲中呈現這段情的方式,李展鵬形容為「耐人尋味」,當梅艷芳身處泰國,她並無享受與 Ben 的二人世界,反而一直在思考自己的人生、自我、前路,反映她並非真是「只有愛情」的人;當她離開泰國、回到香港,她便開始投入不同社會公益服務。
李展鵬認為,這段戲是電影的分水嶺,此前展現的是一個充滿美好、有活力的香港,此後則是一個陷入逆境、愁雲慘霧的香港,「前後兩個階段,今日香港的觀眾都是很容易找到位置去連繫今日香港的處境。」
這部戲並不止於懷舊,亦講傳承,包括2000 年梅愛芳病逝前留下的話:「我未行完嘅路,你要代我行埋佢」,以至透過梅艷芳這個人物的倔強、堅強,做事不放棄,縱然在 2003 年,香港陷入逆境、亦是梅艷芳人生最後階段,她仍然為香港做事,凡此種種,都彷彿為今時今日的香港人,帶來一些訊息或力量。
流下複雜的眼淚
《梅艷芳》於李展鵬而言是屬於有誠意的製作:「稱不上精彩絕倫的作品,但是一個打動人心的作品。」電影透過梅艷芳這個文本,包括她的出身、怎樣捱出頭、經歷香港輝煌、成名後會為香港做事,由梅艷芳所引伸出來的香港故事,令今時今日的港人找到很多共鳴、投射很多集體情感,包括對於整個時代、城市的感覺。
「很多人都哭得很厲害,不止是為了梅艷芳這個人物、或者故事而哭,更是與整個香港有關、為了一個香港歷程而哭,我覺得這些眼淚很複雜。」
戲中有一幕,在電影早段出現,在末段重播:梅艷芳參加新秀之前,聲帶出問題,醫生說她再唱不到歌,著她找份尋常工作。梅艷芳離開診所,在街上駐足望著工廠妹的招聘廣告,卻在聽到街上的收音機播放的日本歌,毅然離去。那一場,所有人都往左走,唯獨梅艷芳一個人向另一個方向前行、逆流而上。
李展鵬說,看戲時很喜歡這一段,除了是梅姐的人生轉捩點、講明她敢於揀一條難行的路,他亦覺得這是鼓勵香港人的訊息:「在逆境當中,你是隨波逐流,別人怎行、你就怎樣行;還是你有那個膽識,逆流而上?」
記者|江麗盈
插畫|大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