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遊加西華埠二則
【文:歷奇 Ricky Sham】
溫哥華華埠
今天因事到了唐人街,在街頭遊走,兒時往事湧心頭。我們家在列治文,九十年代初已有「小香港」之稱,惟華人社區的規模不可與今天的列治文同日而語。由列治文前往唐人街,車程需時四十五分鐘左右,母親在移民初期不會駕車,只有父親休假時才可以驅車而往。當年總是到唐人街糴米,一買可能是兩袋二十公斤重的特大包裝,由父親一人從米號扛到車子的後備箱載歸。父親在香港為身體力行的鮮花商販,必在一年一度的年宵市場上,通宵售賣年花。移民加拿大之後則仍以苦力為業,通宵上班,搬運鮮果上車,以便翌晨分送各地市場發售。
除此之外,我們總到如今還在的新城餅家買叉燒包。我只喜歡甜津津的鷄尾包,喜吃叉燒包的大概是不斷勞動的父親。新城餅家座落人車都絡繹不絕的片打東街,每次買叉燒包總是險象橫生:要麼是父親佔領行車道違例停在門前,叫媽媽跑進餅店速去速回,其間向鳴笛驅趕的後來車輛揮手致歉;要麼是父親把車開到窄巷暫停,等候媽媽買完跑來,其間窺伺巡邏發告票的警員。
其實溫哥華的唐人街在加拿大已經規模最大,然亦只是以溫市東區的緬街(Main St.)為核心,貫串奇花街(Keefer St.)、片打東街(East Pender St.)兩條主軸的一小片範圍。東西以歌雅、卡路二街(Gore St. & Carrall St.)為限,南至佐治東街(East Georgia St.)、裕仁街(Union St.),北到喜士定街(Hastings St.)為止。
溫哥華唐人街的街頭以露宿者、癮君子居多,現在老華僑少之又少。店舖雖不至於十室九空,惟重門深鎖,未有啟市者,亦比比皆是。我欲到座落卡路街的中山公園憑弔一番,即吃閉門羹,只好在門外高唱蘇東坡的〈念奴嬌〉(大江東去),吟罷而去。後門與加華豐功碑對望,均為後世追遠始建,並非華埠初成已在。聯語「加華豐功 光昭日月」、「先賢偉業 志壯山河」平仄欠妥,卻巧與華埠一樣,總免不了小疵。
穿梭大街小巷,看到壁畫、壁報五幅,最後一幅為南端佐治東街良友圖書的窗櫥,畫中人手持報道抗日勝利的《大漢公報》,頭條「日本投降」四大字赫然在目。老店良友關門,而對面新裝修的馬茜書店(Massy Books),大概為新世代小清新經營,卻書蟲絡繹,盛與衰的對比鮮明。我在馬茜看到了魯迅《故事新編》的英譯本(Old Stories Retold),才九元錢,可是我身上盤纏用盡,只好留待下一次。
域多利華埠
上一次來訪域多利的唐人街已是十七八年前的事,我當時剛升讀大學,唸大一。跑到華埠一連做了兩件算是餘勇可賈的事,卻都空手而回。
首先我初臨佳境便聽到老華僑大娘的滿口鄉音從窄樓的梯間傳來,在街頭上來回往復了良久,確定是中山石岐話之後便跑上了樓,看見陌生的大娘就地洗盤碗,向大娘宣稱自己是語言學「家」,請她當我的發音人。大娘將信將疑地問:「怎麼個當法?」我不防有此一問,便胡謅亂道:「很簡單:我指著『盤』,請你教我『盤』怎麼說;指著『碗』請你教我『碗』怎麼說。如此一天我可以提供三數塊錢的『發音人經費。』」嚇得大娘猛搖頭連聲說不!
同一天找到了中山同鄉會,敲門宣稱自己是「中山人」,在維多利亞大學唸書,專程拜訪。執事先生聽畢當著一眾同鄉說:「小兄弟你來得正好,我們正要商討向大學捐資設立獎學金,獎掖同鄉子弟。」一位老者聞言還點頭連連稱是。但當我介紹說祖父輩來自小欖的時候,原來的熱議卻忽然沉寂了下來。我是多年以後返鄉祭祖,才知道欖鎮與順德容奇隔江對望,卻離雅稱鐵城的中山石岐頗遠。彼此不但地域阻隔,而且言語不通:小欖話屬於南番順外沿的沙頭話,與受「鶴佬話」影響、與四邑話相鄰的石岐話同樣相去頗遠。石岐、小欖既非「左鄰右舍」,亦非「同聲同氣」,隔閡自成,無怪乎石岐「同鄉」聞「欖」而喪膽。我當時雖已察覺失言,卻還不解其所以然,後來當然不敢在同鄉會露面了,獎學金一事亦未再查詢。
如今在域多利唐人街的街頭遊走,發現只有菲斯格這麼一條主街,而且主街亦非焦點所在。域多利唐人街的焦點竟是貫通菲斯格街(Fisgard St.)、寶多來道(Pandora Ave.)的番攤里(Fan Tan Alley)。我走在部分路段僅容一(胖)人的窄巷上,不難想像在此里賭番攤的僑工一定都營養不良、瘦骨嶙峋,才能在這裏不管陰晴圓缺而日夜聚賭。如今圍繞番攤里的商店,無論售賣的是碗盤,還是咖啡,都冠上「番攤」的商號。我想搜遍全加,興許也不會找到如此一律頌揚非法聚賭的街名及店舖名吧!
環抱菲斯格街一共四條路:南北是寶多來道、喜報街(Herald St.);西東是士多、加富門二街(Store St. & Government St.)。這樣看來,域多利華埠的街名中譯比溫哥華的略勝一籌,而且以中華文化「報喜不報憂」的通俗傳統觀之,更為貼切:開「士多」而能「寶多來」、給老鄉以「喜報」從而光宗耀祖的僑民「富門」,不只在加,而及全球也不知凡幾!話雖如此,我還是覺得大多數的僑民並非「斯格」,卻往往因賭「番攤」或縱情「戲院」(番攤里旁有戲院巷;Theatre Alley)弄得家不成家。儘管如此,不論報的是喜是憂,域多利華埠的街名誠有深意焉,值得我們來回往復,一再細味。
也是在番攤里,我遇上了賣黃傘的專店,我聽著門外的淅瀝雨聲,挑了一把長柄的。老闆娘與我侃侃而談,得知我乃遠從香港歸來的老華僑,便說幾天前來了遷自香港的一家新移民,跟我一樣也買了長柄的黃傘。我聽畢不住地點頭微笑,暗想終於不枉此行了。
補記
溫埠三則:
一、拙文首稿僅以「兒時往事湧心頭」一筆帶過。後來擬就「域多利華埠」的記述,發現前後二篇畸輕畸重,合看時猶有未當,故在句後補敍了童年點滴。
二、重看有關溫埠的記載,才發現更在卡路街之西仍有泰萊街(Taylor St.),始為唐人街的西限,二街之間另藏曲巷上海里(Shanghai Alley),同遭原稿忽略。
三、「緬街」及「奇花街」僅見路牌,粵語口語乃分別謂之「明街」(皮草之謂「明」〔源自英語 mink 的外來詞〕的「明」,55 高平變調)及「奇化街」。茲並附此為記。
多埠一則:拙文初成,按圖檢覈,始發現域多利的唐人街應至少還有一條冠名「飛龍巷」(Dragon Alley)的死胡同,途經時未曾察覺。既然談及其他唐人街的街道名稱,遂附此一記,以為補苴。
作者自我簡介:生於香港,幼年移居加拿大,並於卑詩大學亞洲研究系畢業,主修中文,副修語言學。嘗在港工作十餘年,2021 年旋歸溫哥華。在重新適應北美城居的同時,仍難捨香江因緣及情分,多所感懷。故為文自賞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