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爐香》:拍成了一個互相折磨的愛情故事
以忠於原著的目光看,《第一爐香》的電影一定拍得不太理想。
關於角色的嚴重走樣,於我而言也有難以接受的地方,但並不在於彭于晏有多像煤礦工人——喬琪喬這個角色的重點在於風流,而且是個十足的廢柴;他的皮膚蒼不蒼白,是不是瘦弱,於我而言都不重要。至於電影選擇將喬琪喬的風流拍成下流,把他的廢拍成傻,都是後話。
我比較無法接受的改造,始終在於薇龍這個角色。那些林黛玉式的敏感和倔強,居然被一悉洗盡。戲中,薇龍造訪姑媽,睇睇問她吃過飯了沒有,她只傻愣愣的大叫一聲沒有,而不是說自己已經吃過了;她偷偷試穿華衣麗服,頃刻陶醉,絲毫沒因為心裡對這種奢靡之氣始終有一點不屑而遲疑;喬琪喬靠近她,她只有害羞走避,但臉上已經是歡喜難掩。薇龍寄人籬下,受人恩惠,本身心眼又不小,自當瞻前顧後,又因盧兆麟的先例,也該對男人有了防備。但在戲中,薇龍在初識喬琪喬時,已沒有要掖藏自己欣喜的意思,也沒有任何保持距離的警覺。這不是小說裡面那個連獻唱也怕搶過姑媽風頭的薇龍——當然,要把薇龍改編成一個單純的女生也不是不可以,但也因為這樣,電影和小說所分別訴說的悲哀,變得完全不同了。
小說的故事之所以悽楚,其中一大部分來自於薇龍敏感的心思。她處處看別人眼色做事,每每步步為營,終究是為了保存自己,最後卻因為愛,栽在一個男人身上。她千算萬算,算不過天、敵不過愛。認識喬琪喬之前的薇龍理智,墮入愛河後的薇龍更「理智」——理智在於她明白愛的不公,但又必須承受。以至於在小說末,薇龍可以淡然說出,「人與人的關係裡,根本談不到公平兩個字。」她傷心,但她認命。
電影裡的薇龍說這句話,有點難看,像是在挖苦喬琪喬,跟他說,所以我跟了你,受盡委屈。但小說中,我常幻想薇龍說這句話的時候,雖然是笑,但卻笑得很疲憊。她很累了,但這是她自己選的路,喬琪喬怎麼想,她不在乎也在乎不了,倔強如她自己說的:「我愛你,關你甚麼事?」
電影裡的悲哀則在於,薇龍愛上了一個花心大蘿蔔,終日與之彼此折磨。薇龍痛苦,還跟吉婕大說自己的自卑,這也讓我很錯愕。因為我感覺,張愛玲的故事裡的女角,從來都不會說把自卑宣之於口;正正是因為自卑,才不會說出口,連那種自卑的心情,都會讓人自卑。那種複雜的心思,的確是很難用畫面呈現,或是用具體的情節交代。
不過張愛玲小說裡難拍的,又何止這些,還有那個讓薇龍感到安心的玻璃球紙鎮、喬琪橋腦後短短的,讓人想親吻的短髮——這些東西讀起來這樣美,但拍出來,單給一個鏡頭恐怕無法表達太多,不知道還有甚麼方式,能把它們轉換成更好的電影語言?然而,書中有一個部分,感覺正正是電影能昇華之處,那就是薇龍剛寄住在姑媽那裡的頭三個月。她如何從一個雖稍識世情、但未脫稚氣的女學生,轉化成在交際場合裡能和周吉婕平分秋色的交際花,卻又展示著與混血兒不盡相同的氣派?這個蛻變過程相當重要,因為這是薇龍無法回頭的開端。
她不只是在愛情上無法回頭,同時,也有一種和喬琪喬互為唇齒的生活模式,在與她的生命緊緊扣連。電影選擇將薇龍的蛻變放在她和喬琪喬的婚後,再次證明了電影想說的是一個互相折磨的愛情故事,有別於那個我以為是原著故事的重點——有關那個時代的女人的快樂與哀愁。
在書中,薇龍不會直接跟姑母說,妳獲得愛的方式很可笑,因為她們某程度上其實彼此尊重。整個故事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就是兩個女人彼此持續的互相觀察。嫩的看老的,掂量是要著模仿還是引以為鑑;老的看嫩的,是在回憶,也是在重新發現。她們再不明白中,也有種明白;再不同意中,也有種同意;再覺得對方可憐,也有種不覺得;再瞧不起對方,也有種瞧得起。始終,這是個關於兩個自我中心的女人的故事。
原刊於作者 facebook,標題為編輯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