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通溫哥華的香港情誼
【文:歷奇】
加拿大大溫地區的唐人聚居地列治文,乃位於菲沙(Fraser River)河口的三角洲,市轄範圍包括主島露露島(Lulu Island)絕大部分面積(島上皇后堡因另為新西敏市轄區,不計在內)、溫哥華國際機場所在的海島(Sea Island)以及若干無人居住或少人涉足的離島。
由於三角洲是菲沙河千萬年來沖刷而成的,各島陸地平坦無山丘,接近甚至低於海平面,之所以不至為水所淹,全靠環島河壩及分布海岸各處的泵水站保護。前幾天百年一遇的海量雨水從天而降,列治文雖亦受災,災情遠比不上中游的亞博斯福(Abbotsford)、智利域(Chilliwack)以及內陸沿河市鎮各重災區,損失能減至最低已屬僥倖。
列治文在溫哥華正南方,二市以三道主橋相連。說來湊巧,列治文既為河口島嶼,溫哥華則屬大陸,二者勉強堪比港島、九龍。當然如此附會,實屬無稽,然而只要天馬行空,亂說一通,港九之間確又巧以三條隧道相連,難道隔洋兩岸果不能靈氣相通,命脈相連嗎?說香港人曾以堪輿之術,擇地遷居,恐亦不是說不過去的,且難斷然否定香港人選居列治文的背後,曾暗藏必與故居香港地緣相仿的心理因素。
若論諧隱,我們還可以進一步胡謅。連接列治文與溫哥華的三道主橋,橋名雖與香港三條隧道完全不同,卻仍能在香港找到蹤跡。Granville 橋最在西端,北岸與 Granville 街相接 — 而 Granville 巧與尖沙咀加連威老道同名。Oak 橋位處其他二橋之間,抵岸為 Oak 街 — 大角咀即有橡樹街(Oak St.)。Knight 橋偏東,順理成章與 Knight 街銜接 — 而銜接九龍太子道與界限街則有勵德街(Knight St.)。溫哥華街名竟與九龍街名若合符節,驟看起來,果不其然巧合得太詭異了!
不過話說回來,與其漫談荒誕,不如直接地氣,說點實在的話。香港與溫埠在街道的命名上往往所選相同,並非巧合,確與歷史和命運相關。加拿大與香港均曾是大英帝國殖民地,現在溫哥華屬地的殖民紀錄在 1862 年正式見載,其建市只比香港 1841 年開埠晚二三十年,然則兩地開疆闢土的年代相近,因受同一批由殖民統治者欽點的貴族親信管治,而留下類似甚或完全雷同的街道名稱以為英殖印記,實不難理解,當為事實。
在加僑民只要留心身處所在,不難找到聯繫香港的情誼結。溫市中心的 Nelson St. 即旺角奶路臣街。Knight 街以東的 Argyle St. 即亞皆老街。往東再走,溫東 Victoria Dr. 在香港不但有薄扶林域多利道,更有中環域多利皇后街與之同樣是為紀念「歐洲貴族太皇太后」域多利女王而設的。不過溫港兩地亦有名似同,而實則異者:例如溫哥華 King Edward Avenue 紀念的是愛德華七世而非其孫、後來「不愛江山愛美人」而卸位的愛德華八世,因此紀念的對象與九龍的 Prince Edward Road(即太子道;原名英皇子道)不同。我們既關心起溫港兩地的街名異同,便當認真考證,以免穿鑿。
此外,別以為溫哥華與香港只在烙有英殖印記的街名上才能相繫。一九五四年因溫市華埠樓房擴建而消失的廣東巷(Canton Alley),規模雖不能望九龍廣東道之項背,卻與其香港遠親一樣,代表離鄉背井的唐人,將思鄉之情記在客寄的土地之上的情誼結。而今尚存的上海巷(Shanghai Alley),則與旺角上海街遙相呼應,分別在加西與華南兩地情繫滬上。
「Canton」、「Shanghai」等均屬郵政式地名拼音,此乃溫港兩地同能印證歷史的又一端。香港的中文地名、街名並無單一音譯,同一「仔」字,港島灣仔的「仔」作「Chai」而新界三門仔的「仔」則作「Tsai」,九龍塘九龍仔的「仔」,更有正名「Tsai」而俗名「Chai」的兩存現象。若究其源,則開埠初年坊間的粵語拉丁拼音不一而足,更未予統一,後來在二十世紀初雖有統一的鴻圖大計,卻終未能貫徹到底。一批因中國地名而設的街道名稱,更不求之粵語,而逕自採用清代中葉中英交通以來所慣用而後來為郵政機關指定的地名拼音。灣仔廈門街(Amoy St.)、汕頭街(Swatow St.)、尖沙咀北京道(Peking Rd.)、佐敦南京街(Nanking St.),甚至旺角深圳街(Sham Chun St.)皆屬其例。仍身處香港的唐人,可以遍訪港九新界各地蒐求,以證吾說。
翻譯地名可以細究的特點實在太多。我們姑且再談幾點與直通溫哥華三橋的橋名相關的,以概其餘。以文言力譯亞當.史密夫《原富》(The Wealth of Nations)的譯界先驅嚴復先生(1854-1921)曾將譯事概括為「信、達、雅」三字。以「加連威老」音譯「Granville」,雖信守字音,卻未能達義。以「橡樹」直譯「Oak」,信且達矣,但不知其雅。至於「勵德」固雅,然而可謂信且達乎?恐怕不可。譯事之難臻完善,有如是者。
關於音譯,還可以談一談僑民對這三條橋的慣稱。我們不襲用港譯,卻以當代粵語模仿英語而音譯之,略如下表:(斜槓內為筆者慣用的寬式國際音標)
英文街名 | 粵語音譯 |
Granville | /kʷɛn55 fou21/ 街 |
Oak | /ok5/ 街 |
Knight | /lɐi55/ 街 |
請勿將僑民約定俗成的慣稱等閒視之,更不要嗤之以鼻,以為港式英語口音不值得頌揚。上述音譯體現的是粵語本身的生命活力。眾所周知,英語有輕重音之分,而粵語則有變調之例:一個人(/jɐn21/,音同「仁」)大概是普通人一個;一個人(/jɐn*/,高升 35 變調,音同「忍」)只有一個人那麼少;而一個人(/jɐn+/,高平 55 變調,音同「因」)則必是孤伶伶的一個人,三者因變調與否而表達的意思各異。在為英語的輕重音找對口時,粵語妙用了高平 55 變調以配重音,「Knight」及「Oak」分別只具重音,粵語都用高平變調,而不以「嚟」街或「泥」街以及「鱷」街等低聲調字呼之。「Granville」兩音節前重後輕,重音固用高平變調,輕音卻改用低降 21 變調,一高一低相和為之,而極富韻律美。此其一。
其二,粵語能近取譬,雖無英語 /oʊk/ 之音,卻能在本身音系之內,配以最為接近的「屋」音。至於為了應付如「Granville」這樣相對陌生的發音,粵語仍能善用本身音系的既有資源,拿音系容許的「kʷ-」、「f-」聲母,與韻母「ɛn」、「ou」相拼合,生成粵語本無卻又並不抗拒的新音節「kʷɛn」、「fou」,難道此非極盡創新之能事嗎!即使僅此觀之,粵語之奇且特,已遠超常人的想像了。粵語因香港而能發揚光大,不但揚威溫埠,而且傳遍全球,語言與地方的生命活力之強,誠為吾人所不能不引以為傲的!
作者自我簡介:生於香港,幼年移居加拿大,並於卑詩大學亞洲研究系畢業,主修中文,副修語言學。嘗在港工作十餘年,2021 年旋歸溫哥華。在重新適應北美城居的同時,仍難捨香江因緣及情分,多所感懷。故為文自賞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