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的藝術之旅
2004 我碩士畢業到報館工作不久,上司委派我一個重任。當年特首曾蔭權銳意發展西九龍為文化區,報館需要找一名對藝術有少少認識的記者,專責跟進相關新聞。就此挑了在海外留學曾修讀電影藝術的我,作為「西九專員」。
還記得那時跟兩位報館高層,親赴禮賓府見特首曾蔭權,我早上要到九龍公屋見綜援戶街坊,牛記笠記波鞋,到達禮賓府才發現穿錯衣,平日在公司穿得求其的上司們,今日西裝筆挺。我的波鞋踩在禮賓府的厚地毯上,牛仔褲坐在柔軟沙化中,尷尬得很。
我還記得,曾特首當時談「藝術」,談社會上名流人士對「現代藝術」的想法。那時我從海外留學回來,聽到以藝術拿來開玩笑的言論,銘記於心,對西九的將來不無擔心。
更令社會擔心是,那時政府堅持把整塊西九土地以「單一招標」方式給予一間財團,讓對方以賣地建樓的方式,供養虧本的藝術。大眾立時想起「數碼港」事件,擔心最終是假文化,變成地產項目。
西九龍是最後一塊巨型維港臨海土地,所謂最大舊「肥豬肉」,所有地產商都虎視眈眈。
後來,政府搞了多場大龍鳯,包括要求三家入圍的財團舉行展覽,諮詢市民云云。而其中一家財團乃「黃金組合」:「新鴻基」加上「長實」,名為「活力星」。
我們記者行內嘩然,「新鴻基」加「長實」,活像「可樂」加「百事」,「Nike」加「Adidas」,邊個夠佢地玩?
沒多久,「活力星」還向各傳媒發訊息,邀請記者參加一個「全球博物館之旅」,作為報館的「西九專員」,上司說,「這是一個很好的採訪機會」。
我細看旅程的細節,痴線的。十日去五個國家:加拿大、美國、西班牙、法國、俄羅斯。
參觀的博物館包括法國羅浮宮、法國龐比度博物館、西班牙畢爾包 Guggenheim 博物館,紐約 Guggenheim 博物館、俄羅斯國立 Hermitage Museum。
不只是去各國參觀,財團還請了各館的領導人和管理層跟記者解說其合作理念。
那時我的資歷不到兩年,被公司點名讓我去參加「筍團」,我應該很高興,但我當時年少倔強,心中漸漸察覺到不妥。
社會上公眾已不滿政府進行單一招標,在各財團爭取民意的時候,記者參加這個旅行團,美其名是報導,但明顯接受了其中一名參加者的免費款待。公眾難免會懷疑記者有偏幫其中一個財團。
但做記者若太過潔癖,如果完全不參加,又似乎令讀者失去了了解博物館運作的機會。記者自己花錢去一次,也沒法子可以約得這麼多博物館管理層跟你解說。
思前想後頭都爆,我作為一個菜鳥記者,終於鼓起勇氣,走進總編輯的房間,向他提出,民間有人開始質疑記者參加這個團。
現在回想,當年心口掛個勇字,難免是衝動。但幸好我遇到好上司。上司只叫我回去寫報告,把坊間質疑記下,讓他參考一下。
之後,也有資深業內人士勸導我說,我這樣想法太過幼稚,要知道記者和政商名人常在飯桌交流,業內也有不少款待記者到海外採訪機會。
那時我覺得,「西九」這件事涉及的公帑及土地資源乃天價,必須更為小心。
長話短說,後來我服務的報館總編輯,不但公開向讀者交待我們記者參加了這個團,最後還由報館支付了旅費,約數萬港元,支票存根我也保留下來。這筆錢,對資源不豐的報館,也不是小數目,但象徵意義卻不小。
後來我知道,除了我們,還有一家報館支付旅費,及一家英文報館放棄採訪機會。
旅程開始前,坊間已經討論得沸沸揚揚,我懷着巨大壓力,踏上這個「十日五國」之旅,最有趣的一點是,兩間「合作財團」背後的公關團隊,各自運作,恰似大學生同組做 project 做 presentation,但所有人都從他們的眉頭眼額,看得出組員之間不太合拍。
我們有機會在歐美頂級博物館吃貴價的法國料理,被邀約去看百老匯音樂劇,但十日之內,舟車勞頓,時差不斷改變,在魚子醬和鵝肝之間,在法國酒和牛扒之前,我搞盡腦汁,問公營博物館的財政狀況,問私營博物館的營商之道。
那時我遊走於美侖美奐的歐美博物館裡,我都懷疑,究竟香港容得下這些現代抽象藝術嗎?究竟香港人明白藝術嗎?會喜歡看嗎?
回港之後,我把採訪心血寫成了頭版報導,披露了博物館巨頭對香港的想法,記下了究竟以億計公帑投入藝術是歐洲國家的國策。
社會輿論壓力沒減退,兩年之後,港府終於放棄「單一招標」,我其實鬆了一口氣,至少不再擔心西九變成純地產項目。雖然由零開始令時間線拉長,西九管理局成立,展館和表現場地由沙塵滾滾的工地,變成今日終於開幕的場館。
我今日踏入 M+ 博物館的時候,這一切舊思緒如潮水湧現。
我從來沒有看過,如此這麼多香港人對現代藝術有興趣。
最有趣的感受是,不少展品之中,香港佔一席位。我想起逛海外博物館,香港,不過是一個不存在的身份。
梅艷芳八十年代《飛躍舞台》大碟的創作靈感,源自日本百貨公司 Parco 的一張海報,藝術跨地域的互相擊撞。
日本百貨公司 Parco 另一張海報,穿着銀白色西服的女主角,展開雙手抱着兩個穿日本服的女孩。兩個本地少女一邊看一邊納悶笑說:「咁曝露嘅?(指兩女孩的胸口坦露)。」
但細讀說明,又發現原來銀白色女郎,身上穿的時裝,是著名日本設計師 Issey Miyake 三宅一生的作品。兩個少女忽然聲調一轉:「嘩,原來 Issey Miyake 㗎。」她們對牆上的海報,由訕笑變成了欣賞。
希克的近代中國作品,不是所有人都看得明白。在場工作的人員告訴我,「估計十個有七個都是來打卡的。」但打卡也有打卡的好,至少博物館不是拒人於千里的空間。
那時採訪歐美博物館,看到不少學童來上課。今日也在西九看到家長帶孩子來,M+ 有些讓小孩參與的部分,有女孩寫了一封信,靦腆地插在展品上。
每一層都有一個角落,在玻璃後可以看到無敵海景,海景前放了長座椅,有情侶在館內看海,也有嬰兒車的父母來閒坐。至少,無敵海景不被私有化,香港人可以坐在這裡,(暫時)免費看個夠。
當代藝術的吊詭是,既遙遠又親切,似明白非明白。有一個男人走近一件雕塑,那是層層疊的巨型金屬片,是一比一地重構美國自由神象的肩膀。那男人看了牆上的說明,搖搖頭說:「睇唔明。」
但也有很多展品頗貼地,特別是關於物件設計的場館。
老人家指着「原子粒收音機」「西瓜波」興高采烈地回憶舊時,有推着婆婆來的年輕人指着已經拆掉了的「太平山老襯亭」的建築物模型,問婆婆去過嗎?婆婆解釋,那裡以前是餐廳,年輕人問:「會旋轉的嗎?」婆婆說不會。
我在香港館遇上「快閃導賞」,地下有人放了告示,三時半,這裡有導賞。我喜孜孜的等待。
一名中年女士,梳了整齊清湯掛面髮型,說:「我為大家講解一下,白雙全先生這件叫《等一個朋友》的作品。」導賞員拿着一本手掌大的筆記簿,她熱情地向圍着他的十多人問:「你地有無試過等朋友吖?你地等嘅時候,心入面諗乜?」
白雙全曾經在機場等三日,看看能否偶遇自己認識的人;也曾經在晚上看着一座住宅大廈,從午夜等到凌晨五時,一直看高樓裡的住宅逐個關燈才離去。
一對中年夫婦在聽,妻子有點不明白:「知道有人等你,梗係快啲去啦,費事人等。」丈夫提醒:「但你唔知佢等緊你喎。」
講解的 W 女士,有熟悉的解說技巧,但明顯不是藝術出身。她不住強調:「我唔識藝術㗎,我唔認識這位藝術家㗎,但我睇完呢個作品,就會諗吓,呀,人同人之間嘅相遇係點樣,點解有人咁夜都唔瞓呢,令我地多咗想像。」她的謙恭也令人感到溫暖。
原來 W 女士是 M+ 博物館的義工。她說,自己是退休社工,退休前做智障人士服務工作。退休之後,很想學習一些完全不認識的東西,於是由夏天開始接受訓練,成為導賞員。從未接觸藝術的她說:「嘩,好難,別人有藝術底,吸收得好快,我真係左耳入右耳出。」
W 女士說:「接觸咗藝術之後,我真係開咗眼界,對好多嘢有咗唔同睇法。」她帶我去看香港館另一個展品。把金鐘到中環的架空天橋立體重構:「我地從來無咁樣見過自己嘅城市」。
當我告訴 W 女士,我認識藝術家白雙全,她立即問,「唔知我講解得啱唔啱呢?」我說,無話啱唔啱,任何人因為他的作品而開了眼界,藝術家應該好開心至係。
M+ 場館比起外國頂級博物館不算大,但也不算小。我急步逛,三個小時才看了粗略的大概,若要想更全面細看,值得在平日預約最早的時間。
有幾個「打卡熱點」,包括泥公仔堆,和清友壽司吧,都有長長人龍。壽司吧門口有個燈箱,門口有布簾遮擋視線,有人經過問:「係咪有嘢食?」
有職員跟我說,「香港人好適應要排隊睇展品,但請佢地寄存背囊,就好多人投訴。」其實海外藝術館很嚴格限制背囊,尤其是大部分展品沒有放在透明箱內,很易被背包損毁。我發現白色牆上已有黑色指紋,職員也說有些展品已出現鞋印。我笑着說:「排隊香港人好習慣,當排拉麵。但寄存背囊,唔係人人有心理準備。」她點頭稱是。
從我加入報館採訪西九龍文化區的「前傳」開始,十七個年頭彈指間溜逝。香港亦走過多任特首管治,如今在亂世之中,西九重點藝術館終於開幕。香港人願意來藝術館逛逛,怎說也是一件好事。
我也一廂情願地想,十七年前採訪的時候,作為記者的我們,堅持提出質疑,堅持公平報導,堅持向公眾利益問責這些信念,在歷史的長河裡,或許對此後西九藝術館的發展產生了一些微小的影響。
不過,回想起十七年前,一起參加十天五國採訪的同行記者裡,也有一些甚愛藝術的同行,現在,她已經移民英倫,和孩子在彼邦的博物館裡繼續欣賞藝術之美。今天 M+ 開幕了,她已經沒法子和我一起入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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