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 有書讀不是必然 從童工進修到大學的香港人
當今香港的教育制度,規條多多。這一代的學生,如果知道半世紀前上一代香港人的學習環境,應該感恩?還是汗顏?回到過去教育尚未普及、仍未有升學主義的 60 年代,香港普遍的年輕世代沒有沉重的考試壓力,也不必背負著家人對成績的期許,尤其是對於當時的鄉村兒童而言,他們對將來的人生未必有具體的想像。於是,有人跌跌撞撞下在學術路上深造,有人進入職場後隨事業需求而不斷進修。他們走著走著,在沒有確定的生涯規劃下,慢慢走出屬於自己的路。
陳燕遐是香港中文大學高級講師,素食的她現時在文化及宗教研究學系下教授「動物,文化與現代社會」一課。很難想像,擁有博士學位的她,兒時就讀鄉村學校,後來更因家庭經濟負擔而輟學,過了兩年紗廠的童工歲月。成長於戰後的時代,陳燕遐的父親原是深圳沙井人,因戰亂而來港避難,而她的母親則是元朗廈村原居民,父母結婚數年後,與已出生的陳燕遐和弟妹居於元朗楊屋新村,住在她姨丈豬欄改成的小屋,生活相當清貧。
「當時仲養緊豬嘅,好臭㗎,啲烏蠅紙黐滿晒烏蠅,老鼠喺我頭殼頂度走嚟走去,一家四、五口住喺 200 呎嘅木屋度」。當時的基層家庭,讓子女讀書也是正常的做法,「你去讀書,父母就可以去返工啦嘛」。然而,當時的家長很少帶有名校觀念,為子女物色好學校,選擇學校的準則便是距離、上學是否方便,「我行返學校行十分鐘,我哋係唔會知咩學校係好,我哋都係唔會理㗎,總之有書讀就得」。
父母不會特別要求子女多讀書
當時她的父母不會特別要求子女多讀書。她說,當年的弟弟曾升讀上水的喇沙中學,但覺得被老師針對決定退學,父母當時也沒有多說,「你唔鐘意讀咪由得你囉,唔會覺得你係男仔要讀多啲,人唔一定要讀書㗎嘛,當你大個覺得有需要再讀夜校囉」。
陳燕遐出生時,仍是鄉村學校方興未艾的時期,當時香港人口迅速增長,教育需要大增,政府在財政緊絀的狀況下,以「一元補貼一元」的撥款形式,鼓勵民間鄉村建立學校,陳燕遐 1967 年入讀的橫洲公立學校便是在這背景成立的學校,她是第14 屆的畢業生。
她憶述:「當時學校係六條鄉同政府合辦,所以興辦教育都係啲鄉村好重要嘅一樣嘢,為子弟辦教育所以好大件事。」當時鄉村的慶典,例如打醮,學校都會帶同學生參與「行香」,在鄉村內巡遊一遍,觀看舞龍舞獅、神功戲,希望驅除瘟疫,神人同樂。
在小學階段,她已展露讀書的天賦,在班上往往名列前茅。她還記得,「有個老師教數學,佢問『明唔明』呀,嗰時我皺眉頭,咁佢就話『陳燕遐做咩連你都皺眉頭呀』,佢覺得我皺眉頭畀到佢壓力」。她形容當時的村校是「放牛班」,「你讀得到咪讀囉,所以整體升學率都唔高嘅,唔多人會選擇讀書,村裏面嘅女仔會覺得,出嚟做嘢,70 年代都好多就業機會㗎」。
成績理想但無錢被迫輟學
陳燕遐升中試成績理想,考到當時當區最好的學校-元朗鄉議局中學,那時還有元朗官立中學和私立的信義中學。但即使有老師願為她交學費,她仍因負擔不了日常生活費,結果輟學外出工作,當年她才 12 歲。
適逢香港工業蓬勃,年輕的陳燕遐便在深井的紗廠做童工,每天困在工廠 8 小時,壓力極大,瘦了二十磅。兩年後,機緣巧合下,因有舅父在夜校任教,知道她讀得到書,便帶她到夜校入學,每晚 7 點上到 9 點。不過,若工作返早更,則 3 點放工,晚上可上課;若是中更則深夜才下班,她便不能上學。所以她有一半時間不能上課,可說大部分課程也需要自修。
半工讀卻沒有阻礙她在會考拿得好成績,中英文都奪得 A 級,文學取得 B 級,成功在元朗公立中學的日校修讀預科,「當時會考無壓力㗎,無人會期望你讀到大學,咪死讀自己鐘意讀嗰啲囉」。但在預科時期,由於未能適應日校生活,成績欠佳,「日校升上嚟嘅原校生同我好唔同,佢哋係好習慣嗰種讀書嘅方式啦,我就係唔知做咩嘅」。但最終她仍能考進當時的香港浸會學院修讀中文系。
「以前都係大中華膠」
青年時期,陳燕遐在教會薰陶下,開始關心社會事務,是非對錯對她而言十分重要,「我嗰時讀中文嘅,以前都係『大中華膠』嚟,受到讀大學嘅教會哥哥影響,啱啱係『認中關社』嘅時候」。當時的中國被外界視為「竹幕國家」,雖則未似蘇聯般的「鐵幕國家」,而且與香港為鄰,但仍然很難接觸,尤其是當時仍是文革的時期。
那時香港的教會很重視向封閉地區的人民傳福音,中國內地覺然成為教會的目標。踏入 80 年代,成年的陳燕遐開始跟隨教會的人偷運聖經進入大陸,贈予當時大陸的家庭教會。當時大陸對於進口書藉相當嚴謹,「嗰時連明報都唔可以帶入去,聖經你自己帶一本就得,如果佢查到有 5、6 本,就會沒收你嘅」。
畢業後,她便在中學任職中文教師,5 年後,感到自己到了瓶頸位,便再到香港科技大學修讀中國當代文學,碩士課程研究西西的小說、博士學位則比較梁秉鈞、董啟章、黃碧雲等作家的文學著作。她說:「科大讀研究院有好多理論,同其他院校嘅中文系好唔同,文學理論、後殖民、後現代理論,講動物權益,講 minority,呢啲都好易上手」。
「老師有心教自然會教得好」
研究生時期,她亦會旁聽很多社會科學的課堂,學習諸如馬克思理論、批判理論、女權主義等課,因此,她現時教授「動物,文化與現代社會」一課,雖然與她的研究專長相異,但仍然得心應手,透過這一課,她希望能喚醒大眾對動物權益的關懷。
對於教育的想法,陳燕遐稱,以前的教育部門沒有現在監管這麼多,規矩、文件也不多,「老師有心教自然會教得好」。現在明顯有很多監管,即使 14 年前,教育局也對學校伸了很多手,設下很多規矩和改革,越來越多對教育沒有用的東西。教育對她而言,最重要的便是培養獨立思考的能力。
香港上一代村校歷史豐富,長春社文化古蹟資源中心今年舉辦了一項「香.校變奏」計劃,以村校校歌打開社區、共享藝術的鑰匙。通過採集村校校歌、藝術教育工作坊及藝術成果展覽,記錄村校與社區藝術的碰撞。《立場》記者透過此計劃認識陳燕遐,和另一位村校出身的港人盧永安。
60 年代的青衣農民子弟
相較於陳燕遐的教育、學術路途,同是鄉村學校出身的盧永安,走的是截然不同的道路,現已退休的他在錦上路的田野經營「愛丁堡歡樂農莊」,這個農莊是他邀請過去中學-愛丁堡書院的同學一起經營的。他笑稱:「點解叫歡樂農莊呢,因為有個老師嚟到,同我講,你呢度畀咁多歡樂人哋,不如就叫歡樂農莊啦。」
年逾 60 的盧永安腳步輕盈,每當說到自己喜歡的事物便手舞足蹈、滔滔不絕地說。他在農莊內邊走邊如數家珍地介紹著莊內不同的種植區和蔬果,訴說著他與妻子花了 18 個月,清空這原似越戰森林般的草地的故事。他已在這裏定居 6 年,生活得相當逍遙,自稱是現代陶淵明,相當享受當下退居田園的新生活。
憶記童年,盧永安稱,父母年輕時來港,在他兩歲時搬進青衣,「屋企有個後花園,大約四塊田咁上下,可以種下石榴、木瓜」。那時青衣島還是未開發的鄉村,「青衣嘅野孩子嘅興趣係咩?就係一放咗學呢,即刻換衫,上山落海,因為以前無咩嘢玩,咩都係自己 create 㗎,嗰時嘅創意無限」。
玩蜘蛛玩跳海考第五
他舉例,當時海洋垃圾已有很多,他們一群孩子便會找到很多小玩意,如乒乓球,但有乒乓球卻沒有乒乓球拍,如何是好?他們便用拉鋸在「三夾板」上鋸出個長方形,而柄部則以兩塊「三夾板」夾著那長方形的板來完成。沒有乒乓球桌,則在地下打。他說自己在同儕中較有領導力,周不時帶領童年好友們在山邊捕捉俗稱豹虎的蜘蛛來玩,又會三五成群往海裏跳。
愛好通山跑的盧永安讀書也不錯,每次考試都排名首五名。他戲言:「我唔鍾意讀書㗎,每讀完一年級就走,如是者讀完六年小學就算㗎啦,但我有啲同學好鐘意讀書,『逢二進一』,一留班就遲過我畢業。」盧永安入讀青衣公立學校時,是1964年,香港尚未實施小學義務教育,因此當時入讀鄉村學校需要繳交學費。
那時的學費是每個月兩元半,他曾考獲一個獎學金,減收一元學費。「當時你能夠慳幾多錢就幾多錢囉」,有些人若太過貧窮便沒有書讀,「無錢嗰啲讀乜鬼書,要出嚟做嘢」。他稱,當時的漁民有句俗語,「三更窮四更富」,深夜三更時尚未有魚獲,要待得四更捕到魚才有錢。那時有些漁民家庭的同學要隨父母出海捕魚數天,便需要缺席課堂。
操題老師誤人子弟
鄉村學校的師資參差。盧永安稱,當時大部分老師往往是在國內培訓,他記得有位任教數學的蘇姓老師,令到他升中試失利,成績未如理想。「當時佢好受學生歡迎㗎,校長都好鍾意佢㗎,因為佢教到啲學生攞高成績。考試之前呢,他會話『各位同學,呢度有啲練習練熟佢啦,考試都有機會出㗎』,其實嗰啲就係考試題目嚟㗎,咁咪個個攞一百分、九十幾分囉」。
他現在回想起,認為這是一個誤人子弟、錯誤的教育方法。當他們面對升中會考,與全港的學生競爭時,一拼便見真章。他當年的同學中,僅有一位同學成功升讀到當時在葵涌剛剛創立的林護紀念中學。他指,當時很多老師都沒有真的想要教懂學生。考試失利的盧永安得知有夜校可報讀,因三姐曾到荃灣入讀夜校,但學校與家距離甚遠,需要坐渡輪前往,而途中亦有惡犬當道,曾咬傷他們姊弟二人,三姐終因安全原因輟學。
「如果當時有家姐或者阿哥曾經讀過中學,咁就有個苦海明燈,但我以前無,無人話畀我知仲可以點做。我嗰時已醒覺到,只有讀書、教育,先可以脫貧,今時今日都係啦。」當時是 1970 年,他對父親說希望繼續讀書,便在華僑日報的教育版查找學校的資訊,最終決定入讀深水埗基隆街的愛丁堡英文書院,「當時呢啲學校叫做學店,你畀錢就有得讀,所以無辦法就走去嗰度讀」。
以前讀書靠自發
「以前啲父母無逼人讀書呢個 concept,因為大部分父母都無咩受過教育,無意念去諗教育係幫助脫貧嘅,讀書好靠自發。」會考時的盧永安僅有四科合格,為了能考獲中學畢業資格,便說服父親讓他重讀一年,「當時我爸爸嘅經濟都好拮据,我話不如你負責我學費,其他我自己負責」。
為了能過順利過渡那一年,他便想辦法掙錢,試過做暑期工穿膠花、在青衣工廠做木夾子,亦試過在荃灣的可樂廠工作。透過暑假掙錢,來負擔日常的開支。他也會擢泥鯭、釣石九公、捉蟹等為家人增添餸菜。
會考五科合格的盧永安說:「以前個年代,中三就可以去做警長,小學可以去做散仔啦,咁你有五科 pass,qualified 就可以做政府工,所以係嗰時嘅人夢寐以求都要達到嘅最低要求,但當時預科入唔到就出嚟做嘢啦」。同時,他也報讀了理工學院的夜校課程,修讀一門有關物業管理的技工證書,因為他想進房署工作,入住穩固的房署宿舍。
修畢證書後,他再讀一門土木工程的學科,但因不擅長數學而未能完成。經歷了數年做絲網印刷廠、建築公司文職的工作經驗後,盧永安決定與朋友開設工廠,但因對該行業的知識和技術認識不足,管理不善而失敗告終。休息了四個月後,再於1979 年加入了中華電力有限公司,一直工作至 2013 年提早退休,共 34 年。
不斷進修為了保住份工
中電為盧永安提供很穩定的工作環境,在正職以外的時間,為了幫助職涯,他後來在香港大學專業進修學院讀了一個有關物流管理的文憑課程,學習範疇包括採購、運輸等知識,再考取一個英國物流專業公開試。對於盧永安而言,教育是脫貧最重要的,他強調要不斷進修,「Upgrade 自己有時唔係為咗升職,而係為咗要保住自己嘅飯碗,你無得同人比,後期入嗰啲個個都大學生,工作嘅要求越嚟越高,以前小學就做得依家要中學,後來又要大專,後來你要揸住個 master,先有機會入到職,所以個競爭會隨著年代唔同,要不斷 upgrade 自己,maintain 住自己本身嘅 job」。
盧永安提早退休的原因,是為了與當時健康狀況欠佳的妻子圓夢。二人放棄高薪厚職,用了 128 天遊歷南美與南極。回港後,他在教育大學再修讀一門「樂為耆師」長者導師培訓課程,希望能活到老學到老。到了現在,盧永安重返孩提時代的生活,與妻子居於農莊,同享田園逸趣。
文|梁日恆
攝|Oiyan C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