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卑詩省西柏山(Cypress Mountain)滑雪場(資料圖片,來源:Vincentas Liskauskas @ Unsplash)

【文:歷奇】

李女史與我舊為同事,在崗位上與她相識後才知道大家同為回流香港的加拿大僑民。我是延至國安法實施後半年才提出離職申請的,因是永久離開香港的了,更把全額強積金提走。甚麼人以甚麼身分才可因此而提取強積金,當時眾說紛紜,我雖已計劃好秋間才退走,因為怕自己的申請將無故受查或延滯不批,所以冒著大半年無收入而陷財困的風險,把離開崗位的時間提前了很早。李女史辭職比我還要晚三四個月,卻早於我在三暑之間已先行抵加,原因無他,是為孩子而趕在九月前辦好入學手續。父母對子女的天愛由是而顯。

還記得我離職之前,因為一時的失言,險些將李女史陷於不義。在我要完成並交託公務而忙得不可開交之際,有同事成群結隊地走進了只容得下六張桌子的辦公廳,房間一時水泄不通。原來是臨歧歡送的意外驚喜,逼得我得把手上的文件撂下,接過了禮物,還拍了張照留念,等待行禮如儀的動作圓滿結束。在大家面面相覷之間,有人提到加拿大,提到另有同事已先我一步抵達,我為求打破僵局,說了一句:「是啊,如今退走的人很多。也許下一位是李女史。」即時惹來席上譁然:「噫!你如何能逆料?難道你們……」害得我忙走到李女史之前當著眾人的面說:「希望屆時在加拿大可以認識尊夫與令郎。」我因為自己的失言,帶著愧疚一連失眠了兩晚。在臨走最後一天向李女史負荊請罪時,她卻笑著打圓場說:「大家為求營造氣氛而打的趣,別擱在心上。」我這才鬆了一口氣。

爾後因為返加前該辦的事都重疊,我與李女史因要互通消息,漸漸相熟起來。她要提取強積金,我要物色船運公司,手續怎麼準備才無延滯之虞,哪家公司價錢公道,訊息往返之繁,甚至比在崗位上相談公事的來往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們更相約兩家人要在太平洋彼岸相見。

秋間抵加後,我們果然約莫一月一聚:家母帶著我、李女史帶著先生與兒子。禮尚往來,第一次在商場同飯後,轉陣至寒舍而閒聊,又一次在鄉間踏完青,驅往李府既吃烤鷄、又吃生魚片,且再相約,只要瑞雪一來,便要往雪山上跑一趟,為的是讓李公子賴恩初嘗白雪紛至的滋味。

前此惟一登「西柏山」(Mt. Cypress)賞雪的一次,屈指一算已是十六七年前的往事。其實西柏山一地,有點名不正。該滑雪勝地不錯位於西柏省立公園(Cypress Provincial Park),然而當年劃地設置公園的史料闕如,我如今實地考察,放眼皆是青松而非黃柏。公園範圍共有三座山,各峯異名,除正南之外,分守三方,由此形成的山間谷地呈碗狀,景區基地正處碗底,至今仍有「西柏碗」(Cypress Bowl)的俗稱。

回想至那首次登山,該在 94 或 95 年,媽媽第六次試考駕駛執照終而成功之後不久。媽媽給人的印象是膽小鬼,但真相卻並非如此。她從前在香港十指不沾陽春水:待字閨中時九姊妹而行四,家務不愁無人照管;嫁後從夫,則可倚仗菲傭,家事總有人代理。移民之後,卻要事無大小,莫不關掌,上下班驅車接送孩子這等事,縱有萬難,她總是鍥而不捨、義不容辭。我是因媽媽的身教而長大成人的。

儘管如此,在那移民初年,即使考取了執照,開車走公路後再上山道,並不是媽媽當年輕易敢做的事,載我們母兒三人登山的是媽媽的同事。她自己亦帶上孩子,我們通共五人坐滿了以纖體見稱的本田小轎車驅而往之。

我當年不滿十歲,妹妹則八歲左右,在後座哪管世間事?只知道裹成糉子模樣,為的是從雪山上滾下來。到達越野區才知道,滾下來的先決條件是徒步爬上小山丘的那幾分鐘,而坐在雪橇上滑下來的十數秒快感就是努力後的成果。至於那次往返需時六夠鐘的雪山之旅,究竟換來了多少而且為時多久的歡愉,恕我不大記得清了。媽媽對兒女的溺愛由是而顯。

我雖然至今煢煢孑立,卻因為把媽媽的寵愛看在了眼裏,而明白李爸爸李媽媽欲帶賴恩登山初嘗瑞雪用心之苦,並向媽媽提議:我們當年曾受惠於人,終可藉機報還了。媽媽如今已非當年人前的膽小鬼,走公路、上山道,不再是甚麼可怖之事。我們兩家人於是商定了大計:山上既已積雪,不管景區開放與否,都要毅然闖去。即使無設施可玩,只要能摸上瑞雪,便於願足矣。結果在出發前兩天,景區宣布越野區可先開放,高山滑雪區則另行通知。於是我們通共五人坐滿了新一代的本田小轎車喜孜孜地驅而往之。

倒掛溪岸的冰柱
融雪化成的瀑布

預定的行程很簡單:先光顧普光素食以及系出元朗老餅家的金都餅店,以港式點心作正餐,並留老婆餅以及從家裏帶來的果品為午後茶點。再登山走走,趕在黃昏前下來。不料我們在山上的旅程並非一句「走了一走」可以輕易帶過。還是賴恩在回程上總結得好:「我們能在港式茶樓喝茶吃點心,而且是素點心,新鮮極了!又上雪山之巔,傍著北極圈因紐特原住民(Inuit)的因紐屬守護巨石人(inuksuk)在奧林匹克五環之下連啖老婆餅,不亦樂乎!不但摸到了白雪,更潛入了禁區,而且拍到了倒掛溪岸的冰柱以及由融雪化成的瀑布。然後沿徑冒險至冰湖,在湖邊分『柑』而同味,聽到灰熊咆哮才止步 — 凡此種種都是這次雪山之旅初嘗的事。」不過,賴恩漏說了另一件初嘗的事,是李媽媽事後轉發短片時向我透露的:賴恩踏遍雪山上下,終於找到了一片杳無人蹤的初積之雪,並躺下歡愉地製成了雪天使,在西柏山上的僻靜旮旯,悄悄地留下了自己的足跡。

冰湖前分「柑」而同味;因紐屬守護巨石人與奧林匹克五環
聽見灰熊咆哮而止步的小木屋前;遠離灰熊而回顧的徑口

我們兩家人雖無緣在太平洋彼岸的煲底相見,卻能在加拿大卑詩省的西柏碗底相聚,且能盡興而歸。把重登雪山的故事說給了仍在香港的另一位舊同事之後,她便說:「你們現都僑居在加,舊雨已轉成了新知。」我聽罷暗想:新知又何止僑居在加者而已乎?

逃出生天後看到的夕陽

後記

拙文草成之後,才發現內容有點失實。省立公園及滑雪景區之所以冠名「西柏」,確因當地布滿黃柏所致。惟黃柏多長在海拔八百米以上的山地,而越野區正處山谷低凹處,海拔剛在八百米之下。我並未在高山區實地考察,故而誤以為全山只有青松。又李女史回流香港之後,並未開車,而今返加,仍有餘悸。我知道凡是為人父母者,其愛無窮。即使是需經六考才獲執照的家母,亦可因為兒女而鼓起勇氣,終能克服所懼。我深信以李女史之能,事無不可成者。謹此為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