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潔工實錄.鄉郊篇】設施欠奉 垃圾站內吃飯 61 歲工人盼有休息室
11 月入冬,新界鄉郊陽光依然猛烈,照得地面滾燙。61 歲的鄉村清潔工陳博賢,推出兩個桶子,見垃圾就掃,掃足一個上午。鄉郊設施不多,沿路無瓦遮頭,害他汗流浹背。他累了就停下來,抹一抹臉上的汗珠,站幾秒又再繼續推。
推著垃圾桶來來回回,走過 20 個夏天。他訴說,清潔鄉郊甚難捱,設施欠奉,他曾在工作時暴曬後中暑。「前線工人唔係垃圾嚟,掃垃圾啫,唔係垃圾嚟㗎大佬!」
鄉郊清潔工到底面對甚麼困境,令前線工友吶喊?《立場》記者跟隨陳博賢開工,發現他處處遇艱難:村子離市區太遠,他只好在垃圾站吃飯;烈日下推垃圾,四周無遮陰,想買枝水也難……
陳博賢只求食環署替他們設一個有水有電的休息室,累了能坐下,抹抹面,亦不用嗅著酸醙味吃飯。
食環署回覆《立場》指,部分位處鄉郊的垃圾站礙於地理環境所限,例如地區偏遠或面積太小,未能加設更衣設施,
食環署會盡量安排員工於附近的永久垃圾站使用飲用水、 更衣及貯物設施。現時食環署在新建或翻新垃圾站時, 若情況許可,會為署方或承辦商員工提供飲用水、更衣及貯物設施, 以及裝設相關用膳設備,包括微波爐、桌椅及休息室。
陳博賢 清晨五時起床 牛頭角到大埔鄉村開工
陳博賢每朝 5 點起床,煮好飯,便由牛頭角到大埔。早上 7 時,他要抵達大埔墟街市打卡,然後到九龍坑村垃圾站開工。
位於大埔以北的九龍坑村有逾百年歷史,依靠九龍坑山,主要為陳、李兩大族居住。大埔墟市中心乘小巴到九龍坑村,車程大概要十數分鐘。村內有一個涼亭遮蔭,除此以外,就是離垃圾站有十分鐘距離的村公所和公廁。
陳博賢到九龍坑村,先換食環署制服。由於沒有休息室和儲物櫃,他要將脫掉的衣服掛在垃圾站裡,就在垃圾桶後邊。他來的時候,衣服是潔淨無味,走的時候都會悶得臭哄哄。
「通街都咁多煙頭!」
他戴上鴨咀帽和防割手套,把兩個空的垃圾桶放上手推車,手執掃把和垃圾鏟開工去。從垃圾站左邊開始打掃,每看見地上有垃圾,他便掃一掃,幾乎每行 5 步便要停下掃地。「通街都咁多煙頭!」其實地上除了一堆煙頭,還有膠樽、麥當勞餐、煙盒、汽水罐、勞工手套、鞋、口罩……。
垃圾站距離天橋底只有 5 分鐘路程,但他花了半小時來掃。兩個桶已塞滿垃圾,他推著笨重的車子,一步一步踏上「長命斜」天橋,走完斜路歇幾秒,推過大馬路,過對面街繼續掃。有時他要站出馬路,掃馬路邊蓬位置的垃圾,車子飛快擦身而過。
打掃整段路 皆無瓦遮頭
鄉郊設施欠奉,亦難買水,打掃整段路,皆無瓦遮頭。雖是 11 月秋冬天,太陽依舊猛烈,使他大汗淋灕。他掃掃停停,有時會呆站 5 秒,再繼續掃,「都冇地方坐,咁就當係休息咗㗎啦!」他原本怕有秋風,於是穿了一件食環署風褸,掃了兩個鐘終抵不了悶熱,他拉開外拉鏈透氣,底裡的藍色 Polo T-shirt 已經濕透。
「你以為做一陣呀?梗係唔係啦!」他掃完一邊,將垃圾桶推回站,再出發掃另一邊,做到 10 點半,終於完成負責的路段。
曾中暑入院
陳博賢說,數年前一個大熱天,早上錄得 30 多度,他掃到早上 10 時許就不息入院。他憶述,當時他想將收集了垃圾的桶子推回站內,途中他感覺手腳乏力,發冷且不斷出汗。他環看四周,發覺沒有遮蔭地方,所以他在太陽底下坐下休息。他愈坐愈見頭暈,最後報警入院,才知道自己中暑。
樂施會 9 月發表《香港戶外清潔工在酷熱天氣下的工作狀況研究》,約見了 200 位前線的戶外清潔工,近半受訪工友表示在酷熱天氣下工作,身體經常出現不良狀況(45.5%),當中有 9 位更表示,今年曾患上暑熱疾病,如中暑及脫水。
香港食物環境衛生署職工權益工會、政府前線僱員總會及社區關懷文化中心,亦於 11 月發表《極端天氣下鄉郊清潔工處境報告》,訪問到 47 位食環署鄉郊清潔工,當中超過一半(53%) 表示曾中暑或「熱應激」( Heat Stress)。
走路到公廁要約 10 分鐘
陳博賢說,在鄉郊工作要長期被陽光照射。而且鄉村面積大,離市區有 10 至 15 分鐘車程,就算走路到鄉公所或公廁,都要走約 10 分鐘,萬一感不適也十分麻煩。
以九龍坑村為例,村內有一個石屎垃圾站,裡面有自來水供洗面,但沒有電和食水。他有次打掃時發現了一個未壞的飲水機,於是搬到垃圾站內自用,從此站內就有食用水供應,不過喝光就要自己抬水入村。至於村公所和公廁就設於村的中心點,距離垃圾站有 9 分半鐘路程。除了陳博賢,《立場》接觸到另外 4 位鄉郊清潔工人,她們全部指曾在夏天工作時感到暈眩不適,但她們並沒有向上司申報。
報告指多人曾因天熱而不適 食環:三年無員工中暑
不過,食環署早前曾回覆《立場》,指過去三個夏天並沒有接獲署方員工中暑個案的呈報。食環署又稱,已為員工訂立酷熱天氣下工作的安全指引,為保障員工在酷熱天氣下工作時的安全和健康,署方除為員工提供保護衣物及飲用水外,亦要求主管人員按情況需要靈活編排工作,並經常查察員工的身體狀況,以防員工在酷熱天氣下工作時中暑。
午飯:垃圾站內開餐 橋底搭寮休息
大約 11 時半就到食飯時間。清潔工人每天有 1 小時吃飯,由鄉村出市區,來回也用上半小時,根本不夠時間吃飯,於是他唯有自備飯盒。其實留在村子裡,也無位置吃飯,他就在垃圾站內開餐。
他用紙巾包住口罩,先吃糖尿病藥,然後拿出早上準備了的飯盒開餐。垃圾站飄著那陣酸臭味,蓋過保溫盒裡的肉餅香。蒼蠅圍著他飛來飛去,有時爬在他身上,而他面前正正就是兩桶垃圾,他習慣了當無事,繼續一口吃菜,一口吃飯。
陳博賢慶幸自己在垃圾站附近工作,而垃圾站碰巧是磚式站,雖然環境惡劣,但勝在有瓦遮頭,村內其他範圍打掃的清潔工,連偷偷在垃圾站休息的機會都沒有。《極端天氣下鄉郊清潔工處境報告》指出,鄉郊垃圾站分為街頭垃圾站(大站)、纖維站、磚式站,以及沒有遮蔽的露天鐵皮站,而當中只有大站和磚式站有瓦頂遮陰。
記者在九龍坑村視察,看見有清潔工人在天橋底,自行利用木板搭建休息室,並放了椅子休息,又在木板上掛起自己的衣服;也有清潔工在民居之間的小巷休息。「工人都周圍搵地方起個竇,喺橋底搭啲木板遮住,做自己休息嘅地方,隔離又係火車橋,咁都會影響㗎嘛。」陳博賢說。
橫台山村為建休息室試點?
元朗橫台山村垃圾站,原本也只得一個無水無電的垃圾站。當區清潔工友向記者透露,從前村內沒有休息地方,垃圾站內通風差,無水無電,儼如一個焗爐。她曾在炎夏工作感到不適,只能在屈於悶熱的垃圾站休息,她說如果拿櫈子坐出站外,擔心有街坊指控她偷懶。
食物環境衞生署職工權益工會副主席李美笑於 9 月視察橫台山村垃圾站後,跟當區區議員鄧鎔耀一同跟進。鄧鎔耀去信食環署總部,兩星期後就得到回覆,署方派員到場考察,情況於本月得到改善。
原垃圾站變休息室
食環署在該橫台山村加建了一座自動感應垃圾收集站,而原本的垃圾站,就變成員工的休息室。休息室裡有沙發、座椅和茶機,讓清潔工友掛衣服,還派發了一座太陽能風扇,署方亦會派人送上飲用水。鄧鎔耀表示,他正與機電工程署討論在舊垃圾站駁電,讓工友能用電風扇。
食環署回覆查詢時指,今年 11 月中,以先導計劃形式在橫台山永寧里垃圾收集站設置
鄧鎔耀指,鄉村垃圾站分佈較市區分散,工友的體力勞動較多,加上女工多數年紀大,應該有地方休息。他認為目前方法可接受,但長遠而言休息室應與垃圾站分開,並設儲物櫃和水電等設施,「做垃圾站,唔該做埋休息室,人哋先有歸屬感。」
巴士公司員工休息室 造價約 3 至 4 萬元
李美笑解釋,清潔工友一早要到市區點名站打卡,那裡有儲物櫃、水、廁所和更衣的地方,而市區人口集中,點名站接近市區垃圾站,變相市區清潔工中午可以回點名站放下東西、洗手和更衣。不過鄉郊地區距離點名站很遠,部份地區相隔半小時車程,因此鄉郊清潔工不可能使用點名站設施,「唔通你出去又搭半小時車,返去又搭半小時車,咁已經過晒食飯時間啦,仲食咩啫。」李美笑曾向戶外建築公司報價,若興建一個如巴士公司的員工休息室,造價大約為 3 至 4 萬元。
陳博賢認為興建休息室並非不可能,希望食環署能夠體晾前線員工辛酸,彷傚九巴員工休息站。他心目中的休息室,只須有水有電,讓員工休息和抹面,空間夠坐一個人,掛到兩件衣服便足夠。「我唔可以講一定咩嘢,係有所需要。差在政府出唔出呢個心去做,前線工人唔係垃圾嚟,掃垃圾啫,唔係垃圾嚟㗎大佬!」
食環署:鄉郊受地理所限 盡量安排食水、更衣及貯物設施
食環署回覆《立場》查詢時表示,署方目前負責管理的永久離街垃圾站內一般設有更衣及飲用水設施,部分位處鄉郊的垃圾站礙於地理環境所限,例如地區偏遠或面積太小,未能加設更衣設施,
署方又指,重視員工的安全及職安健安排,
《極端天氣下鄉郊清潔工處境報告》指出,食環署鄉郊清潔工每週工作六天,一週內須工作 45 小時,每天工作大約 8 小時,不包括吃飯時間。工友通常早上 7 時於市區牌仔房簽到,然後各自前往自己的地段開始工作。根據《食環署2020年報》,食環署及潔淨服務承辦商轄下共有約 13,000 名潔淨工人,當中 81%的街道潔淨服務外判。全港設有2,930個垃圾收集站,包括869個鄉村式/臨時構築垃圾收集站。
陳博賢是政府前線僱員總會的主席,2018 年他曾反對垃圾徵費方案,指拒收非政府提供的垃圾膠袋,是讓清潔工與市民置於對立面;去年疫情爆發之初,有前線員工被要求到檢疫人士處所收垃圾,卻不知有否保障,他就聯同其他工會去信食環署,要求署方擱置行動。
陳博賢:沉默就只會令不好的事延續下去
本月,他再為了替工人爭取休息室,召開記者會申訴。他坦言自己人微言輕,但自己是行業一份子,深信出聲並不代表反對,沉默就只會令不好的事延續下去,無所改進。「搞工會啫,有時都係個四個字,不平則鳴。」
陳博賢在 90 年代入行,他僅得中學學歷,成績亦不佳,畢業後出路不多。因此他一路在不同政府部門,做短期合約前線工友,他做過公積金、物料供應處,也做過選舉事務處。上一份工約滿,就轉做清潔工,結果食環署聘他至今。「(做清潔工)冇條件,要識揸掃,咁簡單,所謂有氣有力,要搬要拓。」
他「一支公」,身無牽掛,萬餘元月薪亦知足,「睇你自己點使,你搵得咁嘅錢,你都要就住嚟使」。他期望自己能夠捱到 65 歲退休,這幾年除了交租就不太花錢,儲點閒錢留日後用。他坦言做清潔這一行,周邊都是細菌,未必如他所願捱到 65 歲,「身體唔妥唔掂嘅,你要退就退㗎啦,唔到你強求。」
文、攝:廖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