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美軍復仇者式艦載魚雷轟炸機 (Grumman’s Avenger torpedo bomber) 在香港墜毀，碎片散落港島大潭一帶山林。《立場》記者連日隨考查隊伍登山搜索，在荊棘與樹叢中穿梭，發現一件一又一件相信就是屬於這架轟炸機的「殘肢」。湮沒四分三世紀的戰爭歷史，經歷長達十年的鍥而不捨，終於重見天日。

故事要從 1945 年說起。那時二次世界大戰進入關鍵時刻，由美國為主力的盟軍與日本軍隊在太平洋的交戰白熱化。美軍派出多艘戰艦進入太平洋，攻打日軍在亞太區的多個軍事據點，包括當時仍在淪陷中的香港。1945 年 1 月 15 及 16 日，大約位處於台灣海峽南端的航空母艦 U.S.S. Hancock CV-19 派遣多架戰機空襲香港的日軍。

來自美軍航空母艦 U.S.S. Hancock

根據美國海軍歷史文獻《The "Fighting Hannah": a war history of the U.S.S. Hancock CV19》的描述，1 月 15 日，美軍戰機攻擊日軍控制的香港和九龍，遇到 Hancock 在整項任務中最強勁的防空炮火，美軍失去了六位機師及五位戰機成員。雖然遇上敵軍頑抗，美軍翌日繼續針對日軍位於維港及九龍的船艦施以空襲。

懷疑美軍轟炸機殘骸散落大潭深山，考察團隊在現場設立簡單基地以便工作.

大潭上空發生的空難，就在 1 月 16 日發生。由 Steven K. Bailey 撰寫的《The Bombing of Bungalow C》綜合了多名日治期間被羈留於集中營的香港戰俘記述，描繪了這場空難。1 月 16 日下午，Hancock 派出大量戰機進襲香港，來到港島上空時開始低飛，目標是炸毀維港的日軍設施。

在低飛期間，兩架復仇者轟炸機在大潭谷上空互相碰撞，相信是為了避開日軍的猛烈防空炮火而造成。兩架戰機分別由 Lt. Richard L. Hunt 上尉和 Lt. Richard C. Scobell 上尉駕駛。根據目擊者憶述，兩架轟炸機隨後撞向柏架山山坡，機上六位成員當中，只有 Lt. Richard L. Hunt 及時以降落傘逃生保命，但仍嚴重燒傷及折斷腳部。其後他被日軍俘虜並押往日本，在鐮倉戰俘營死去。

赤柱集中營戰俘見證相撞一刻

由當時被羈押在赤柱戰俘營的 John Charter 和 Yvonne Charter 寫成的日記《The First Shall be The Last》也有記錄這場災難。他們當日在戰俘營目睹多達 40 架戰機在上空經過，然後看到兩架戰機著火。在較前的一架，機身冒煙，慢慢螺旋式向下墜落；另一架則像受傷了的鳥兒，掙扎一會後，像落葉一樣相繼墜落，無助地冒出一團黑煙。他們還看到兩個降落傘，不過其中一個降落傘被焚燒中的戰機拖扯着，美兵未能逃生，「很恐怖，不忍卒睹」。

「復仇者計劃」團隊連日來深入大潭荒郊，參與轟炸機殘骸搜索及記錄行動。

76 年之後，《立場》記者在大潭深山發現多件嚴重鏽蝕的金屬部件，懷疑就是Lt. Richard L. Hunt 駕駛的那架轟炸機所屬殘骸碎片。零件數量不少，有些大如一個螺旋槳，有些小如一塊破布。不是所有碎片都能辨認是甚麼零件，可以肯定的是，不會是郊遊人士留下的登山用品。

轟炸機殘骸的發現，要歸功於在香港出生的英國人 Craig Mitchell。2011 年 1 月，他在大潭山野進行軍事遺蹟考察時發現第一個美國軍機殘餘零件，查證後相信是屬於 Lt. Richard C. Scobell 駕駛的轟炸機，此後他不斷重返該區搜索。至 2013 年，他在不遠的另一個山頭再發現懷疑是 Lt. Richard L. Hunt 駕駛的轟炸機殘餘碎片。

「復仇者計劃」籌募搜索經費

Mitchell 此後成立「復仇者計劃」，盼望取得資金與技術技援，全面考察這架復仇者轟炸機的遺骸，期望能拼湊出這段鮮為人知的重要歷史。他需要得到美軍當局的同意，完成漫長而繁瑣的程序，物色這方面的專家，才能展開正式考察工作。無奈 2019 年開始的反送中示威，加上 2020 年爆發的肺炎瘟疫，阻礙了國際專家來港的計劃，以致「復仇者計劃」至今年 11 月才能全面落實。

11 月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Mitchell 率領搜索及考證團隊，一行約 20 人，由大潭水塘進入荒徑，緩緩登上隱蔽的小山。懷疑轟炸機殘骸散落的位置，集中在接近山頂的山坡，叢林密佈，人迹罕至。

在 Mitchell 的引領下，記者發現三件較易辨認的轟炸機部件。一件是螺旋槳液壓裝置，一件是戰機上負責射擊成員座位的槍塔外殼，還有相信是戰機左邊機翼的起落架支撐結構。部份殘骸刻有編號，有助考古人員確定部件所屬戰機和機上人員身份。

軍事探險家：「我可以走過十次而一無所獲」

能夠從深山中尋獲埋藏七十多年的二戰遺物，Mitchell 形容是運氣加上決心。「我可以走過這裏十次而一無所獲，而找到第一塊碎片後，我在附近山頭花了四、五月時間也再無收獲，然後回到原來位置，又發現另一些碎片。」

「復仇者計劃」團隊在大潭發現的懷疑復仇者轟炸機殘餘組件，其中三件比較容易辦認。

當年有兩架轟炸機掉落在大潭山上，至今能尋回的殘骸卻不多。Mitchell 解釋，兩架戰機均各自携帶着一枚 2,000 磅的炸彈，相撞及墜毀時引發巨大爆炸，戰機部分組件可能經過焚燒而溶化，僅剩下不易溶掉的重金屬如用鐵打造的部件。

團隊亦估計，另一架轟炸機墜落於較低海拔的山區，當年山上不像現時般滿佈樹林，住在附近的村民可能基於經濟需要，在戰機遇難後不久，即上山撿取當時很值錢的金屬組件，在市場變賣。

殉戰美兵後人從不知先輩香港遇難

「這次發現不只屬於我個人，也是香港歷史上最重大的發現，我相信近年已沒有如此大規模的考古發現了。」Mitchell 說。他已把今次發現告知轟炸機成員的後人，「他們很高興，因為在他們的家族歷史紀錄裏，很少關於轟炸機遇難的資料。數年前我通知他們今次發現時，他們甚至不知道原來他們的先輩是在香港殉戰，只知道是在亞洲。」

航空母艦 U.S.S. Hancock 和正在降落的復仇者式艦載魚魚轟炸機。 (圖片撮自《The "Fighting Hannah": a war history of the U.S.S. Hancock CV19》)

其實就連香港人對這一頁戰爭歷史也所知甚少。最近發表《1941 年香港戰役空間史研究計劃》的浸會大學歷史系副教授鄺智文說，目前香港對於境內戰機殘骸的紀錄不多，今次找到的懷疑轟炸機殘骸，過往很少見到。他解釋：「呢個地點要行好多地方出先會搵到，以我所見 ，Craig (Mitchell) 都係剛好踫到，而唔係特意去搵。過往嘅文字記述，例如回憶錄、作戰報告，好多時候只提及飛機被擊落，或者見到飛機著火撞到山，可能只有大概位置。大潭其實都好大，所以好難 pin point。」

關於航空母艦 Hancock 派出轟炸機空襲香港的背景，鄺智文指出，早在1943、44年間，美軍已考慮過進軍香港，希望華南有一個大型海口，能將物資運至國民政府，支援中國整體抗戰，並作為跳板進軍台灣。但這個計劃最終沒有實踐。

「感恩行動」怒轟香港日軍設施

但日軍始終有利用香港的海港和工業設備，1944年 10 月，美軍也曾對香港進行一次頗大規模的空襲，當時紅磡也被炸得頗嚴重，死像傷亦不少。 1945 年 1 月，美軍展開「感恩行動」 (Operation Gratitude)，美國海軍航空母艦編隊直接駛入南中國海，「由台灣掃日軍嘅船，咩船都炸，掃到越南金蘭灣一帶。當時整個海域，一見到日軍貨輪、運輸船、郵輪、軍艦，全部盡量都炸，所以有美國航空母艦編隊喺香港附近，而香港亦係其中一個目標」。

1944、45 年間，以美國為首的盟軍派出大量復仇者式艦載魚雷轟炸機空襲亞太地區的日軍。 (圖片掫自《The "Fighting Hannah": a war history of the U.S.S. Hancock CV19》)

1 月 16 日，美國航空母艦編隊派出 470 架次飛機過來空襲香港，涉及 10 隻航空母艦，包括大型至小型航空母艦。戰機携帶有 2000 磅、1000 磅或 500 磅的炸彈，主要是炸船塢。部分戰機更載有火箭，場面都幾墟冚，因為由早上空襲，炸到最後一波，企業號 (航空母艦) 夜間戰鬥機隊約於 6 時多才離開。

鄺智文續說，在大潭墜毀的轟炸機所屬戰機群，估計是負責轟炸太古，「當日太多飛機圍住維多利亞港上空，空域嘅空間其實好逼。每隊航空母艦都有 CAG，即 Air Group Commander，負責指揮轄下 30 至 40 架飛機進行攻擊，但 CAG 之間未必有好好嘅溝通，所以好多隊飛機都向各自目標直衝過去，非常混亂」。

鄺智文：美軍空襲挫香港日人士氣

他續指，日軍當時將軍艦集中在維多利亞港，維港兩岸的高射武器都朝向上空的敵方軍機，對日軍來說也很易射，「所以當日美軍損失的飛機也比平時多，都失去了十多架飛機」。而墜毀於大潭的復仇者式魚雷轟炸機，平時會有 3 名人員，包括，駕駛員、觀測員和機槍手，「機槍手喺個波 (機艙較後位置) 入面，觀測員負責投彈」。

鄺智文指出，雖然 1945 年 1 月美軍空襲香港一役對整場太平洋戰爭來說未必很重要，但對香港的平民及日本人帶來土氣上的影響。

1945 年 1 月 15、16日的空襲後，香港整隊日本船隊全部沉沒消滅。鄺智文說，日軍此後基本上已放棄香港作為其中一個海運基地，本身已經不太重要，經歷空襲後就完全放棄。自此日軍基本上只用木船進行海運，遠洋船已甚少來港。

從整場太平洋戰爭來說，這兩天的空襲未必是重要戰役。但鄺智文指出，對於香港在地的人來看，看着空襲，就很明確讓還在香港的居民知道「邊個贏，邊個輸」。當時日本報紙仍在說擊沉了多少美軍航空母艦，「但同時成個天空都是美國飛機，你點解釋呢，摑咗日本統治者一巴，所以係對香港平民同在港日本人士氣嘅此消彼長影響好大」。

部分殘骸將長埋大潭

至於差點永遠湮沒於歷史的轟炸機殘骸，經過大約 12 天的現場勘察工作，團隊將如何處置？本身是法醫人類學家的「復仇者計劃」營運經理李衍蒨說，今次發現的戰機組件，可能大部份都會留在原來位置，部份相信可幫助鑑定飛機身分的組件，就會找外國專家進行鑑定，「會睇得更仔細，確定呢啲飛機組件係唔係我哋講緊嗰架飛機」。

工作人員利用手機配合相應的應用程式，為部份殘骸進行立體掃描，資料亦會傳送至外國，幫助鑑定飛機型號和墜落時情況。
部份殘骸刻有編號，有助考古人員更確定墜落戰機和機上人員身份。

這些戰機碎片，部分不能搬走，原因之一是沒有能力搬走，「因為組件太重，落山嘅路太崎嶇，無可能啦。而且氧化得太厲害，過度搬運會散開晒，對件事都無幫助」。所以團隊會特別挑選一些可提供重要線索的零件，例如刻有 serial number 或者飛機顏色等資料的組件，進行鑑定。不搬走的，團隊會利用 3D scan 技術複製一個電腦模擬版本，再詳細記錄組件所在位置的地理座標。

Mitchell 補充說，當專家們確切證實這些殘骸就是屬於 1945 年墜毀的轟炸機，就可以正式寫入官方歷史：「美國官方版本的紀錄，這架轟炸機是失踨了。但我們將會找到足夠證據，然後交給美國政府，告訴他們，轟炸機不是失蹤，你們可以更新一下你們的資料，最少讓下一代了解戰機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