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有暴動的青年/但香港幾時先出現?」My Little Airport的歌詞,如今讓人聽起來更惆悵。城市像人,創傷處理不妥,容易壞死長蟲,腐爛發出惡臭,長存不散,隨時向鼻孔襲來。

在我們乘坐號稱飛天棺材的,亡命小巴時。街頭行走,玻璃閃爍的光芒,刺入眼中。擁抱、告別,機場的勉作豪語,與抽泣。一切讓我們感知,太多事尚待調整和面對。

三十出頭,香港詩人曾詠聰,伴你我同行。他是煩惱詩社創社成員,出版詩集《戒和同修》,提及「包含了規律、和諧,以及共同修行的意味」。而朱光潛曾說,悟道之法眾多,文藝何嘗不是其一。

image source:字花

折射〉

黃昏的光寫入玻璃裂紋裡
它曾在深夜,急速剪碎
幾道掠過的影
看著他們被追逐,箝制
壓在肩膀上,在頭顱上
頻頻直視鏡面,呼喊自己
半張快要給撕走的臉
散落,霧靄中,等待陌生人認領

是的,其實城市並不需要皮膚:
磚頭、麻雀、路牌、眼神,一列
空洞的人,全都鑲嵌到玻璃
比較現實的一面
可能有一天,足夠填補成
一座大型博物館
歷史片段投映在上面,斷斷續續
可能有外人拼湊僵冷的碎片還原
可能有人回來大哭一場
可能擁抱,可能不再道別

在這玻璃折射
我們逃走的
很多個黃昏以後

二〇一九年十二月十日

黃昏的光,照在佈滿裂縫的玻璃,觸景傷情。物象本為死物,唯主觀感性之心,能寫入、回憶,讀懂城市破碎的秘密,深夜無數追逐、箝制。世界是巨大文本,唯獨城中人掌握門匙。

鏡原能照清事物,如實反映真相,或照妖,鏡面的折射卻因外力衝擊、毀壞,映像扭曲。再無完膚之城,一列街景, 及空洞的人。鑲嵌到玻璃,是否終有一日,成就真相?

現實的無數可能,許多傷痛,都源於那些在玻璃折射的身影,匆忙逃命之後,很多個黃昏以後,我們仍能喚起過去。

手寫體出自:吉光片羽 | The inklings ©
手寫體出自:吉光片羽 | The inklings ©

拒絕〉

我不想我們擁抱的此刻
外面有人忙著輕生

我不想瞥見合照
把眼睛逐一郵遞出去

我不想教小孩以指頭
數算永恆

我不想讀完一首好詩
作者瘦得像隱喻

我不想影子
比隱沒的太陽更加沉重

但我更不想死去以後
拒絕我的包含棺木和土壤

還有那些早早離去
拒絕一切生活勾當的人

二〇二一年六月廿九日

亂世之中,能夠堅守自我,學懂拒絕。〈拒絕〉如詩人獨白,顯淺但有力。讓人想起林覺民〈與妻訣別書〉,願天下人一起平安。倖存者的內疚,是我們必須背負的包袱。

當平安擁抱時,會想及尚有人輕生。合照的眾人各散東西。小孩沒有希望,指頭數算永遠的等待。作品遍佈密碼,作者隱而不見,餘下影子,無數禁忌。

反覆強調「不想」,重疊出血與淚,甚至假想日後身死,會否拒絕故鄉之土。詩人身土不二,生於斯,長於斯的堅持,因而拒絕,因而願意歌於斯,哭於斯。

Photo by Rayson Tan on Unsplash

不應該〉

那是不應該的,雨
不應該明天落下
未來不應該在陰天晾曬
天不應該藍,晚上不應該帶光
要堅強,像快將壞死的流星

一部棄置的舊電腦
不應該記得密碼
鎖鑰不應該熟悉每道門柄
拐彎,不應該碰上任何人
不愛說話就乾脆連聆聽都拒絕
反正耳蝸是迷宮,不應該
容易離開

出口不應該有亮燈
按鈕不應該安置睡房旁
不應該失眠又想看書,文字
也不應該只得一種筆順
然後渴望被人讀懂

我的說話不應該誰來翻譯
那是不應該的,當你也喜歡
完成一些沒意義的事
譬如現在

二〇一七年八月十日

〈拒絕〉是堅決的,〈不應該〉則浪漫。城市還未破碎,詩句理想得任性妄為,未來不應該在陰天晾曬 ,多麼溫柔。就像少女的祈禱,告訴世界我的渴望。

棄置的舊電腦,不必再度開啟勾起塵沙;鎖鑰只要能夠打開,重要的事物就好;走在路上,獨佔安靜,其他人切勿干擾,大不了左耳入,右耳出,連聆聽都拒絕。

詩作結尾,更將此種戲謔玩味,昇華。解讀如歧路迷宮,不應只有一種讀法,偏偏,這種沒有答案的事情,你也喜歡。詩人「不」的象徵,能剛強,也可如此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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