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主義的霸權 — 反思共同富裕、社會公平與躺平
《The Tyranny of Merit: What’s Become of the Common Good》— Michael J. Sandel
我承認,我算是個精英主義下的得益者。父母悉心安排進入教會幼稚園、小學,考升中試靠成績進入傳統名校中學,家境也能支持我到外國升學,雖然不是美國長春藤名校,但也能進入一家工程系「性價比」最高的好大學,畢業後際遇也不算差,在跨國大公司做過,又有機會創業,甚至有機會進入政界,也是自己有興趣和希望發展的方向。我出身不算有錢家庭,但至少不能說自己在公屋長大,換句話說,即使我自稱家境不算富有,卻可能有一半以上的人說我比他們富裕。
如果說我是精英,我大概會承認。多年前我甚至堅信,香港(一如很多其他地方一樣)的精英教育制度沒有錯,甚至是最公平的制度。始終,考試定輸贏,標準客觀,有什麼可以更公平?當然,自己雖然比上不足,但仍屬「勝利組」吧,這樣想法不為奇。不過,隨着年齡增長,參與社會,身邊世界也在變,對精英和公平這些概念,偶然也會反思,什麼是真正的公平?自己所得,其實是不是真的靠自己的能力和努力?
這反思,對我來說,一直避不開。作為僱主或僱員,這數十年掛在口邊的「公平機會」(equal opportunity),怎樣才公平?很多大機構例如上市公司的董事會,女性比例低,說要增加,多數人大概不用想太多都覺得正確(是否做到是另一回事),但很多外國大機構的聘用,甚至越是高級的,越是要特意聘請女性、少數族裔尤其是非裔人士,我也曾經想過,如果他們並非是能力最高的,那麼公平嗎?外國大學入學的「公平機會配額」(quota),也有同樣的問題,甚至曾經有人控告哈佛大學的配額制度不公平,但諷刺的是,提告者不是白種人士或團體,而是本身在美國屬於當地少數族裔,但考試成績卻最好,超出收生比例上限的亞洲裔人士。那麼,精英是不是受到歧視?
在過去處理公眾議題和公共教育和福利政策時,我也要考慮,考試入學制度公平嗎?大學學位不足,但亦無可能無限增加,資源應如何反配?社會福利政策,是否「養懶人」?對這些社會「失敗組」的人,是否應該集中「教他們捉魚」,否則,「長貧難顧」?事實上,中文成語不少如「多勞多得」、「自食其力」等,這些是否代表了中國傳統文化的信念和價值觀,這種「精英主義」是否唯一的衡量標準?
這星期剛聽到,有擔任香港課程發展議會「價值觀教育常務委員會」的委員批評年輕人「好逸惡勞、僥倖心態」,說要强調「勤勞」的價值觀,甚至把學生輕生的問題也歸咎他們「對自己價值感覺不重要」,形成「躺平主義」,像那些很喜歡「看到報導」就斷章取義的人(難怪「假新聞」那麼容易影響一些人),他甚至說「美國有家長曾經有兒子在家中『躺平』、『好 hea』多年,結果要開槍『趕佢出街』」,結論竟然是自我肯定自己「我們 50、60、70 年代」的經歷,誇獎自己一代的「勤勞向上、奮發向上」。阿門。
除了主觀意見,我不知道這位委員有什麼客觀數據分析或者學術理論支持,我個人的主觀在 70、80 年代成長的經驗和意見,沒他那麼大義凜然,只想到 50、60、70 年代的呂奇先生也常言道,有種東西叫「社會嘅錯」。我大膽地想,如果香港今天一些的年輕人生於這委員當年的年代,會否比他更勤勞,更成功?這位委員如果生於零零後,會否也躺平?
小弟不才,但剛讀完一本好書,想介紹給大家,特別與這位委員一般見識和想法的人士,以提供一些歷史和學術參考。《The Tyranny of Merit: What’s Become of the Common Good》的作者 Michael Sandel,2008 年的那本《Justice: What’s the Right Thing to Do?》,和他當年在哈佛大學的那「一座位難求」的「正義」一課,多年前很多人都讀過、聽過。Sandel 教授在哈佛任教政治哲學系,這次探討的正是這種近數十年社會奉行精英主義(或精英領導主義,meritocracy),在西方社會衍生的社會和政治問題。那些妄下定論,看不起下一代的人,周街都係,還算事少,重要的,甚至是教授的分析,可對國家要推行的「共同富裕」,是否可有什麼啟示。
精英主義對西方社會的影響,已經遠超過對個人的考試結果、社會上游機會等,這些現象已進一步改變整個社會及民主政治生態。對精英主義的質疑和反思,當然不代表完全推翻一些像「能者居之」、「努力以赴,爭取成功」等概念,但在道德、經濟、政治、哲學等層面,有必要了解精英主義引發的各種副作用或不良後果,並尋找出路。
精英主義帶來的政治反彈
Sandel 教授的論述,從美國近數十年圍繞精英主義的一般表述 —「只要嘗試就可事成」(You can make it if you try)、「人可盡其才」(Go as far as your talents will take you)等等 — 所代表的「努力就能成功」思維,及其在政治和社會的趨勢,開始他的分析。不要以為這些想法,最順理成章不過,原來從歷史上近代美國政治領袖的發言數據分析,分水嶺是 80 年代共和黨朗奴列根總裁執政時期,而在他之後執政的歷任總統,包括甚至特別是民主黨的總統,包括克林頓和奧巴馬,對這些鼓勵個人能力的論述都至為受落:只要提供公平的競爭機會,誰都能靠自己爭取個人成功。除了美國,在英國也在同期出現同樣趨勢,保守黨戴卓爾夫人與列根路線接近,她的影響也同樣蔓延至接任她的總理們,包括工黨的貝理雅,而這些左派政黨的右傾,正為近年西方政治動盪留下伏線。
不要以為,這些論述,是理所當然,其實正反映社會相對越來越信奉和重視個人能力,相對越來越忽視社會環境因素。回顧美國 60 年代的民主黨甘迺迪兄弟等人的言論,的確相對上比較多談及社會公平,立場相對多重視追求社會共同利益。即使在他們開始推行更多社會福利政策時,背後理念亦不會認為是「養懶人」,而是為求透過創造更公平的社會機會,令社會可更團結。
這些社會和政治思想的微妙變化,容易被錯過,身在其中而沒有留意。但不同國家和文化對個人能力的追捧程度,其實不是絕對的,例如,Sandel 教授從他數十年教學的觀察,發現他在哈佛的學生們(當然入得哈佛已經是「勝利組」成員),越來越對「成功全靠自己的努力」,深信不疑,當然在心理上自己認為自己「掂」,可以理解,始終,自己贏到的,會更想相信是靠自己能力所得。在近十年間的調查,美國人同意和反對「多數人靠努力就能成功」的比例,高達 77 對 20 百分點之比,相比德國人,同意與否的比例,只是百分之 51 對 49;在其他國家,反而是多數人同意「多數人靠努力未必能成功」,包括法國人、日本人等。
結果,在美國近年出現的,而在過去兩次總統大選中越來越明顯的,就是共和、民主兩黨的選民基礎大挪移。本來是工人階層支持的民主黨,失去了這些基層選票,變得完全倚賴高教育水平的城市選區選民,而本來較近似為「富貴黨」的共和黨,卻得了低教育水平、低收入階層的力撐;過去兩次總統選舉中,共和黨代表特朗普身為富商,學業成就低,幾乎靠捐錢畢業,語文用詞水平創總統最低,卻吸引最多基層支持,反觀立場支持福利政策的民主黨領袖,卻多屬名校畢業的精英,尤其像克林頓夫婦(耶魯)和奧巴馬夫婦(哈佛)所代表的,反越來越為基層所摒棄。
美國的政治矛盾之一,是不少白人基層工人社區,本應是社會福利政策的受惠者,卻經常支持反對這些政策的共和黨候選人,反而不支持較傾向支持福利政策的民主黨,甚至像針對美國的「看病難、看病貴」問題的民主黨醫療改革,不少基層選民卻反對,評論多歸咎於這些基層白人社區的種族歧視和白人至上傾向,以致寧願「損人也不利己」,但 Sandel 教授則指出,這至少部分同時源自於對精英主義作出抗議的取態,在這數十年間勞工階層莫說社會上游,保住飯碗都不容易,精英主義所代表的「學位主義」,所引進的全球化,令他們成為受害者,靠勞力而非學位本來能好好得到中產生活的他們,覺得備受忽視,不受尊重,工作失去尊嚴,所以就越來越反對他們眼中,以民主黨自由主義為代表「華盛頓既得利益」的政客,用「中指」去投票。明年美國中期選舉,執政民主黨仍要面對的最大危機,還是來自這一群。
天賦、勤勞和回報的道德考慮
只要有機會接受好的教育,讓每個人能發揮最大潛能,這種想法看似理所當然吧,然而,金字塔式教育制度本身就充滿不公平性,在精英主義下的「勝利組」形成的政商決策者階層,以「讀書叻」的精英階層代替以往的貴族階層,表面上是較公平吧?然而,完全公平的社會上游根本不存在,Sandel 更解釋如何在哲學層面上的一些重要課題,例如,個人「生出」的不同天賦,是屬於他應得的嗎?(Do we deserve our talents?)一個人的努力是否能令他更有價值?(Does effort make us worthy?)教授認為,精英主義思維的最大缺陷,在於其忽視天賦的道德隨機性(the moral arbitrariness of talent),和誇大了個人努力的道德重要性(the moral significance of effort)。
Sandel 教授舉例,一個對沖基金經理收入動輒可近千萬年薪加獎金,相比一些公認對有重大社會貢獻的職位例如教師或護士,隨時相差十倍以上,一般我們就以「市場經濟價值」解釋而接受之,但在哲學上如何看待?的確,右派經濟學者如海耶克(Friedrich A. von Hayek)相信,薪金水平只是反映其所提供服務在市場上的經濟價值,而左派學者如羅爾斯(John Rawls)則信奉國家福利自由主義,認為應以對富人賦稅以幫助貧窮階層,但教授指出,兩人信念雖然南轅北轍,卻意外地都同時認為,收入及財富分配,不應該單純以其能力(merit)決定。無論是天生其才還是後天努力,顯然都充滿隨機性,一個人天才橫溢,在道德上並不比另一位天資較遜的人「值得」(deserve)更高的回報,就算是靠個人努力,也難以避免周邊和家庭等環境影響的因素。
試想,如果我不生於中產家庭,而是在一個較不幸的環境,我是否能以同樣的個人努力,達到相同的學術或事業上的水平或回報?任何一個人的「成就」,多少因為自己的努力,多少因為天賜的環境和天賦,多少因為機會或運氣?如果是這樣,道德上一個人的所得,多少還能視為他自己的努力(effort)所導致,可視為他所應得(deserve)?
教育精英化和社會畢業證書化的影響
Sandel 教授提出的批評,不少都針對大學教育和學位制度,並對以教育為解決社會不平等這觀念作出挑戰。美國一等學府至到大半個世紀前,收生基本上仍是以貴族「上等人」優先,即使在改革增加收取「平民」學生,倚賴的方程式是公開考試,特別是 SAT,影響深遠達及全球,一方面無數學生成為考試奴隸,另一方面公開考試作為公平審核工具,其不足之處十分明顯,不少研究都證實,比較校內成績可以更好更公平。
即使公開考試公平性成疑,至少對於有幸能考進大學的學生,對他們的上游機會都有幫助吧?美國最著名學府即使以公開試為收生基準,貧窮學生往往只要考得入都能有獎學金資助,然而,數據看見,名校結果收生仍是絕大部分來自富裕家庭,結果,一級大學讓學生能「脫貧」上游,數據上仍乏善可陳,始終貧窮學生收生太少。有研究顯示,學術和研究上較遜的「三流大學」,如地區性公立大學在讓學生上游的表現反而更好,讓更多學生可由最低五分一的經濟水平,提升至最高的五分一,印證名校在這方面可說是「塘水滾塘魚」,對創造社會公平機會來說,普通非精英大學和職業培訓可能更有效。
由這些分析可見,我們一般認為可以達致財富再分配或社會公平的手段,成效不大,甚至變成延續不平的「幫兇」,這甚至可以解釋,為何勞動階層感到被看扁,失去辛勤工作本來得到的尊嚴(dignity of work),躺平有理。事實上,「躺平」一詞,來自形容一些內地的年青人,導致的因素與美國未必一樣,但相同之處,兩地躺平一族除了質疑辛勤可以達到的成效,失去的尊重和尊嚴,亦令他們更不願意「起身」。如果片面地批評他們為「有僥倖心態、無目標」,是否有點「責怪受害者」(blame the victim)之嫌?
那位為香港教育政策獻策的委員所提到的學生自殺論 —「學生點解輕生呢?容易了斷生命,佢地對自己價值感覺不重要」— 客觀地觀察未必完全錯誤,只是他對「價值」的判斷和理解片面,沒有對年青人有足夠的尊重。Sandel 教授亦指出,原來在 2014 至 2017 年間,美國人的壽命預期竟然下降,而且出現了越來越多的「絕望死亡」(depth of despair)現象,即因為自殺、藥物過量和酗酒導致的死亡。「有趣」的是,這些「絕望死亡」數據特別高的地區,與特朗普支持度有極高的相關聯性,這種死亡越多的地區,真的越多投票給特朗普(雖然死人不會投票),引證了精英主義、工作尊嚴、勤勞也不能社會上游,和躺平心態等問題的相互關係及對政治的影響。
從個人精英主義轉向社會公平和團結
Sandel 教授總結,只重視上游機會,就忽略了民主社會所需的社會團結和公民聯繫(Focusing only, or mainly, on rising does little to cultivate the social bonds and attachments that democracy requires.),是對過分強調勤勞而忽略社會不公平的思維的批判。教授不相信强制下的所謂公平,社會平等也不可能絕對,反而該集中讓不能達到高財富或高名望水平的普通人,都能活得有尊嚴,有體面,在公眾領域能佔一席位,換句話說,不追求奉行絕對的精英主義,而以群體的公眾效益(public good)為先:
It is often assumed that the only alternative to equality of opportunity is a sterile, oppressive equality of results. But there is another alternative: a broad equality of condition that enables those who do not achieve great wealth or prestigious positions to live lives of decency and dignity – developing and exercising their abilities in work that wins social esteem, sharing in a widely diffused culture of learning, and deliberating with their fellow citizens about public affairs.
當然,本書的研究基於西方哲學和政經思想,從民主制度和自由主義出發,民主制度是預設的假定,相反,過分著重精英主義正在威脅民主制度的穩定性。那麼,在別的政治制度下又如何?看了全書,我嘗試反思如果把這些論述置於中國現今「共同富裕」浪潮下的政策環境。
Public Good 與民主價值觀
Sandel 教授對精英主義的反思,的確是基於民主制度和尊重人權的自由社會,民主制度是先決條件,他不相信強制下的公平。當然,中國號稱奉行共產主義,如今卻要強推共同富裕,本已頗為諷刺,當然,政府看到貧富懸殊問題帶來的管治危機,預先出手是有其道理,但顯然政策出發點在於鞏固政權穩定,而非為了完全的社會公平,畢竟即使不計改革開放後出現的超級富豪們,在中國的真正精英,當然就是黨,黨領導階層以至黨員的絕對社會優越地位,有多少是因為他們的天才、能力或勤勞,大家心裡有數,因此,恐怕中國式的共同富裕,只能當作一些打擊富豪、鞏固和穩定管治的政治動作,也未曾見過比較深入的政治、經濟或哲學分析和基礎。
但從另一角度,相比西方的個人主義文化,東方和中國文化的確比較接受群體的利益為先,撇開民主與否的因素,也許未必會出現西方人個人主義加上精英主義而衍生的一系列問題,但全球化和資訊化對工業和文化的挑戰和轉變下,面對的問題也開始接近,躺平現象就是個例子,日本早有尼特族、御宅族、飛特族,歐美有先由福利主義到絕望一族,到中國甚至香港的躺平,本質上分別也許不大。
如果說,「美國夢」在面對中年危機,「中國夢」也仍在起步,標語以外,爭取上游的夢,在國家為了鞏固管治而對企業實施的鎮壓,副作用就是嚴重打擊了創業和營商的環境,失業率上升,十年前蜂擁到企業找「第一桶金」的畢業生,今天爭的是政府工的「鐵飯碗」,狀況難言理想。始終,中國夢追求的是中國的國家富強,多於個人得以分享的成就和紅利,相反,美國夢強調的是獨立宣言中的「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快樂的權利」(Life, liberty and the pursuit of happiness),生命就是尊嚴,除了自由,還要追求個人快樂的權利。因此,中國夢與美國夢,本身不能相比較。
希望大家都可以讀這本書,可以引發不同的反思。這不是本容易讀的書,始終一些哲學邏輯,要比較專心讀、思考。如果看得膚淺的人,會立即下結論和揶揄:美國真折墮。若然如此,也要對他們包容,讓他們有尊嚴,有體面地,參與公眾領域的討論,當然,先要他們肯聽、肯尊重不同的意見,才有意義吧。能夠嗎?答案大家心知肚明。
所以,正因如此,民主價值才是公平和尊嚴的社會的先決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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